247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2
他居然就這麼隨意地坐在自己對面了。
謝憐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確定,這男子真的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立即便反應過來,心道不可被這人氣勢震住落于下風,鎮定依舊,客客氣氣地道:“不巧,在下戒酒,這一杯,怕是請不起了。”
那紅衣男子哈哈一笑,坐得更隨意了,道:“是嗎?我看這位道長的模樣,倒似有愁雲不展,還需借酒消愁一番啊。”
謝憐不動聲色地道:“那閣下恐怕是看錯了。”
雖然最大的戒已經破了,但也斷不可自暴自棄,不顧其他小戒。
他面上始終淡淡,那男子卻不萌生退意,反而坐定在這裏了一般,道:“既然道長不肯請我,那,我就自便了?”
謝憐看他一眼,再看看四周。奇怪。四周並非沒有空位,他為何一定要坐這裏喝酒?但也沒理由拒絕,謝憐道:“你請便。”
於是,對方懶懶地招了招手。店中夥計從沒見過這種派頭的客人,大氣也不敢出,趕緊送上了酒壺酒盞,使勁兒擦桌面,生怕怠慢了這位。
看那紅衣男子氣定神閑,自斟自飲,謝憐忍不住道:“難道,閣下和誰第一次見面,都會要人家請你喝一杯嗎?”
那男子笑眯眯地道:“嗯?那可不會。不瞞道長說,一般人根本見不了我的面。”
這口氣,頗為傲慢。不過,謝憐並不反感。
二人各坐各的,謝憐一直望別的地方,顯得彷彿很淡定的樣子。過了一陣,還是那男子先開了口。
他一手托腮,道:“這位道長貴姓,怎麼稱呼?”
謝憐不假思索就編了個假姓:“免貴姓花。”
那男子挑了挑眉,道:“哦——花道長。”
謝憐道:“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道:“道長喚我三郎便好。”
謝憐心知這人不願告知真實身份,也不勉強。想了想,並沒想起什麼人物是排行第三的,就不費心揣測了。這時,他忽然注意到,那紅衣男子面頰一側,一縷烏髮束了一條細細的辮子,以一枚紅珊瑚珠墜尾。
那珠子光澤柔潤,小小一顆,一看便知價值連城。但謝憐總覺得好像在哪里看見過這顆珠子,似乎是在自己那珠玉寶石扔得滿地都是的寢宮裏?
但他也不確定。三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道:“喜歡這個?”
說著,他舉起幾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撚住那顆珊瑚珠,捏了捏。
不知為何,謝憐眼中看著,胸口突然一痛,彷彿自己身上什麼地方也被捏了捏,猛地往後一彈。
這動作過大了,旁邊好幾個客人都望向這邊。三郎漫不經心一抬眼簾,訝異道:“這位道長,你怎麼了?”
他伸出了一隻手,似要來扶。謝憐當然沒要他扶,忙坐穩了道:“沒、沒什麼。那顆珠子……”
“哦。”三郎唇邊噙著的笑意不減,道,“這珠子嗎?”
他手裏變本加厲地把玩起那顆明豔欲滴的珊瑚珠,微笑道:“這是我愛妻所贈之物。道長覺得如何?”
“……”
謝憐道:“唔……很好,很好。”
其實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放在腿上的手指握緊了,如坐針氈。
那陌生的紅衣男子玩弄的分明是那顆嬌滴滴的珠子,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他卻看出了幾絲淫靡之意。
彷彿被擒在指尖,輕揉慢搓、捏圓揉扁的不是紅珠,而是他身上什麼敏感的部位,謝憐莫名的一陣臉上發燒,呼吸急促,難受極了。
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這自稱“三郎”的紅衣男子俊則俊矣,卻無端一股妖氣橫生,令人戰慄。謝憐心中警鈴大作,強定心神,呼吸又平復下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問道:“請問閣下,主動接近在下,究竟所為何事?”
三郎笑了笑,慢條斯理地道:“何必如此警惕?也沒什麼事。不過是見道長風采,為之心折,情不自禁罷了。如有冒犯,還望海涵。”
“……”
謝憐也不知該不該相信他,挪開了目光,心中暗暗懊悔,不該讓這人坐在對面的,攪得自己現在這樣心煩意亂。恰在此時,那歌女收工了,向眾人一禮,又向謝憐嫣然一笑,這便飄然離去。她走了,謝憐也沒必要留了,起身道:“告辭。閣下自己慢慢喝這一杯吧。”
最後一句他是想帶點兒挑釁的,但話到嘴邊,還是彬彬有禮地送了出去。謝憐不敢多看那紅衣男子,幾乎是飛身下樓,胡亂走了一陣,確定沒人跟上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站住後,又覺茫然。
他的衣服不見了,財物不見了,佩劍不見了,侍從也不見了,法力也不見了。
十七年的人生之中,還從未遇到過如此一籌莫展的境地,謝憐搖了搖頭,攔住一個路人此地是何地。路人答了,謝憐從沒聽過這個地方,又問:“那請問這裏離皇城有多遠?在皇城的什麼方位?”
他沒說是仙樂皇城,路人又道:“皇城?這裏在皇城的南邊,離皇城可遠了!”
果然。這裏的人說話口音、建築樣式都有些奇怪,不像皇城附近,他就猜一定很遠。不知把他弄到這裏來的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再走了一陣,謝憐遇到了新的難題。
他餓了。
可是,方才也說過了,他的財物都不見了。能證明太子身份的佩件也不翼而飛,之前想給土地塞幾枚金葉子都沒掏出什麼東西。茶樓上幹坐了一陣,一個茶位已經花掉了他東摳西摳才摳出來的幾個子兒,而且因為無法忍受那陳年茶垢,茶也沒喝一口,現下腹內依舊空空如也。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正當他被難得蹙起了眉時,忽然發現,前方地上一塊地磚旁,似乎掉了什麼東西,正在閃閃發光。
謝憐上去,蹲下一翻,奇了。
在這小破巷子的地上,居然掉落了幾枚金葉子!
除了金葉子,還有銀葉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錢。大白天的居然在地上撿到錢,天上掉餡餅,真不知該說他運氣差還是運氣好了。
謝憐撿起來後,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不是誰不小心掉的,走出巷子,沖街上行人問道:“請問有誰掉了財物在這裏嗎?”
大多數人都搖了搖頭。有遊手好閒的賴漢覥著臉過來說:“我掉了!我掉了!”謝憐便問:“你掉了多少?”都囁嚅著答不上來,在哄笑中跑了。
謝憐怕失主回來找,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也沒見人來尋,腹中越來越饑餓,許久,歎了口氣,看了看袖中的財物,心道:“要不然,先借一點來用,回頭十倍還了吧。”
也沒別的辦法了。於是,又等了一炷香後,他到街邊買了一個饅頭。
謝憐從沒吃過饅頭。更沒吃過這種糙面和的饅頭,看起來又大又呆,白而無味。但他不想多用這撿來的財物,萬一這是別人要急用的就糟了,所以只取了最少的錢。
他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麼大的饅頭,還有點新奇,走過那條小巷,到了一條較為僻靜的小街,正要把那饅頭送入口中,忽然從一旁伸來一隻手,把那饅頭拿走了。
這一取之手法,神乎其神。謝憐一愣,手裏已經空了,轉頭望去,站在一旁的,居然又是那名酒樓上的紅衣男子!
謝憐驚呆了。
沒想到這人居然跟到了這裏,更沒想到,他居然搶自己的饅頭!
怔了好一會兒,他才記起要拿回來,跳起來道:“還給我!”
他奪取之勢極快,那男子身法卻更快,加上個子也比他高,一閃避過,道:“別吃這個。”
他這麼說著,自己卻拿著那饅頭咬了一口,留下一個缺口。這下,謝憐想吃也吃不了了。他貴為太子,怎麼也不可能去吃一個被人咬過一口的饅頭,睜大了眼,道:“你!”
卡了一下,氣道:“你這人怎麼這樣?”
虧他第一眼看到時還覺得這是個難得人物,有意結交,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無聊的無賴!
二人身影一紅一白,快的令人眼花繚亂,絕對不敢相信如此精彩的爭奪擒拿居然只是為了搶一個饅頭。雖然謝憐隱約覺得自己速度可以更快,快到足以追上這位三郎的身手,卻彷彿哪里沒把握到要領,手腳不大聽使喚。加上他這一整天都又累又煩又疑惑,腰酸腿酸,氣憤之下,居然足下一歪,摔倒了地上,登時,低低一聲痛叫漏出了牙關。
痛。
難以啟齒的痛,從難以啟齒的部位彌漫開來。
這疼痛原本便存在,只是傷口被細心處理過,加上他又極力刻意忽略,才一直不明顯。這一摔,他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三郎臉色也變了,立即俯身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哥……”
又立即改口道:“你沒事吧?”
謝憐十分難堪,恨不得挖個坑把臉埋在地裏,拼命把手往回抽,燒紅了臉道:“請你不要亂叫我,也不要這樣抓著我!”
三郎果然放開了他的手臂,但也就是意思一下,又改抓他的肩膀,道:“你怎樣了?哪里疼嗎?”
他語氣十分關切,不似作偽,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謝憐本該承情的,但一想到是哪里疼、為什麼疼,就又羞又惱,一整天的鬱悶都翻湧上來了,一把打掉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來,道:“……我沒有哪里疼,一點都不疼!”丟下一句轉身就跑,誰知,又被身後那男子捉住手腕,掙也掙不開,謝憐忍無可忍,猛地轉身,怒目圓睜,卻見那三郎凝視著他,輕聲歎道:“哎,這位道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要生我的氣了。這樣,我再帶你去喝一杯,向你賠罪吧。”
不知怎的,謝憐一看到這人的臉,一顆心就動盪不安,他很不習慣這種感覺,只想快點逃跑,道:“我才不要你帶,我從來不喝酒的!你快放開我。”
三郎道:“好好好,不喝酒。那我帶你去吃飯?餓了吧。”
謝憐氣壞了。這人跟他說話什麼語氣?簡直把他當小孩子哄,他還從沒受過這種羞辱呢,道:“我也不要你帶我吃飯。我不餓。你放尊重一點!”
尷尬的是,話音剛落,他腹中便發出了弱弱的抗議聲。
謝憐身形一僵,更生氣了,臉都氣紅了,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你……你……你這個人,為何要纏著我?不要再纏著我了!”
三郎卻緊緊盯著他,道:“道長,難道你還沒發現?”
見他忽然神情嚴肅,謝憐道:“發現什麼?”
三郎道:“你身上,有邪物啊。”
謝憐一怔。忽然,手腕一鬆,那段纏腕的繃帶一條白蛇一般滑了下來,在他面前高高揚起,隨即,迎面朝他撲來!
不過,它還沒撲上去,已被那紅衣男子一把捉住,道:“你看。”
“……”
那段白綾彷彿一條被他掐住了七寸的毒蛇,扭動不止,令人頭皮發麻。
他身上居然藏著這樣一個怪物!
謝憐這才明白了。
他眨了眨眼,道:“原來……你接近我,是因為發現了我身上藏著這個邪物?”
三郎臉色越發肅然正經,道:“嗯。這東西好生奇怪,所以我便稍稍留意了下,還好它沒有傷到你。”
真相大白了。謝憐想到他之前對這位公子委實不太客氣,又是甩臉又是甩手的,現在水落石出,原來人家是好心才接近他的,十分不好意思,對他認真一禮,道:“多謝閣下。之前是我誤會了。”
他腰還沒彎下去三郎便扶住了他,道:“哪里,哪里。舉手之勞罷了。”
抬起頭,謝憐微微困惑。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紅衣男子雖看似一本正經,眼角眉梢卻都是笑意。料想是自己亂七八糟的狼狽之態都被對方盡收眼底了,又有些難為情。
說來也奇怪,在同齡人中,謝憐已經算是很穩重的了,誰知一看到這男子便沒法鎮定,教他好生不安。三郎卻似乎沒注意到這些,道:“既然解決了,那,我就走了。道長,後會有期?”
謝憐下意識道:“嗯,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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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擺擺手,轉身走了。情不自禁的,謝憐居然也跟著他走了幾步。
可能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也可能稀裏糊塗了。三郎一回頭,謝憐一驚,這才清醒,趕緊停下,假裝看向別處。然而,已經遲了。
那邊傳來幾聲輕笑,謝憐窘得耳垂都紅了。
硬著頭皮望過去,三郎抱著手臂笑道:“我看還是別等後會了,我覺得現在就是有期之時。如何?道長現在願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了吧?”
•
還是原先那座華麗的酒樓。
這位剛剛才結識的紅衣男子十分大方,上來就把酒樓裏最好的酒菜點滿一桌,居然不比皇宮禦膳遜色,並且許多做法都十分新奇,謝憐從未見過。饑腸轆轆的他吃著吃著,才發現三郎一直在對面一手支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眼神,彷彿在把他當下飯的菜。
“……”
謝憐被這種目光盯得再次如坐針氈,確信自己方才沒有因為饑餓食相失態,這才放下筷子,輕咳一聲,道:“……見笑了。”
三郎道:“嗯?這有什麼見笑的?不要在意我。請,請。繼續。”
然後他拿出兩人剛才搶了一陣的那個饅頭,面不改色地吃了起來。見狀,謝憐越發窘了。
他正襟危坐,看了看那條白綾,決意談正事了,道:“這邪物到底為何會藏在我身上?我居然完全沒發覺它的存在,簡直就像是……”簡直就像是已經在他身上揣了許久,揣習慣了。
那白綾不斷搖頭擺尾向他遊來,若不是被三郎牢牢定住,只怕早就把他纏成粽子了。看上去倒像是……挺喜歡他的。
三郎用一根筷子壓死了它不讓它向謝憐撲去,微笑道:“看來這邪物習慣非常不好呢,須得好好教訓一番。”
謝憐道:“比起教訓,還是先查清它的來歷吧。”
二人天南地北說了一陣。謝憐從小長在仙樂皇宮,後來修行於皇極觀,從未見過談吐如此有趣、見聞如此豐富之人,聽三郎說話聽得雙目發亮,展顏不止,差點什麼煩心事都拋之腦後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起眼下正處於一個詭異的漩渦之中,正色道:“三郎,能向你打聽一個人嗎?”
三郎把那白綾扔到地上,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讓它軟趴趴地跳不起來,道:“誰。”
謝憐道:“是這樣的。我在找一個人,名字叫做花城。”
聽到這個名字,三郎挑了挑眉。
他道:“嗯。我能問問,你找這個人,是想做什麼嗎?”
謝憐誠懇地道:“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聽三郎語氣,他猜他一定知道花城是誰,又道:“也許你會覺得我在瞞你,不過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找他能幹什麼。今天一醒來,我就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很古怪的境地。”
他一口氣說了來龍去脈,只略去了那些羞於啟齒的事。最後,謝憐道:“所以我想,此人應當十分重要。如果三郎你知道他是誰,方便告訴麼?”
三郎笑道:“啊,沒什麼不方便的。道長你我一見如故,我自然是要幫你的。花城此人麼……”
謝憐聚精會神地聽著,道:“如何?”
三郎道:“是個狂人。”
謝憐道:“如何狂?”
三郎斟了一杯酒,執於手中,道:“他是個信徒。”
“誰的信徒?”
“仙樂太子的。”
“咳咳咳——”
謝憐趕緊把一口茶咽了下去,才咳了出來,道:“等等、等等。我——我國仙樂太子謝憐,還沒成神呢,哪來的信徒?”
三郎無所謂地道:“遲早會成神的嘛。況且神麼,就那麼回事,你說是神就是神,你說不是就不是。他覺得是,那就是了。”
謝憐啼笑皆非,道:“這也太隨便了!”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他真的那麼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會成神嗎?”
三郎緩緩地道:“不是相信。”
隨即莞爾:“是堅信。”
謝憐也隨之莞爾,心道:“那我可絕不會辜負此人期待的。”
他也抱起了手臂,道:“所以,在哪兒才能見到這位花城呢?”
三郎道:“道長,你真想去見他嗎?”
謝憐道:“是啊。”
三郎似乎不太贊同他這個想法,道:“花城這個人可是非常壞的。”
謝憐微微蹙眉,道:“非常壞?哪里壞?”
他可不大願意相信,一個堅信他會成神的信徒是個壞人。三郎道:“這個嘛……”
正在此時,謝憐注意到了一樣東西。
此前他一直小心翼翼,沒怎麼直視三郎。現在兩人相處了一陣子,有些熟了,他才稍稍放鬆,放任了視線。
三郎的一隻手一直擱在欄邊,手指不輕不重地敲打著欄杆。五指修長,第三指上,系著一道細細的紅線,彷彿明豔的緣結。
謝憐立即想起了差樓上,那歌女唱歌時,他腦海中閃過的淩亂畫面:紗帳之下,兩隻手,十指緊緊相扣。
覆在上方的那一隻手上,就系著這樣一道紅線。
248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3
謝憐雙眼猝然睜大了。
他一臉不可置信,三郎道:“怎麼了?”
謝憐哪里說得出話來,被欺騙、被耍的團團轉的羞惱、難過混著熱血齊齊沖上腦門,一掌拍上桌面,一字一句咬牙道:“……原、來、是、你!”
那桌面根本承受不起他這一拍,當場四分五裂,幸好酒肆二樓除了他們並無旁人,否則定然被嚇得驚惶四竄。謝憐手中並無兵刃,又是一掌劈出。三郎仍是坐在椅子上,只是微一側首。
那一掌劈進他身後牆壁裏,碎石簌簌下落,他卻紋絲不動,抱著手臂,淺抬眼簾,道:“道長,這是何意?”
謝憐臉上燒得厲害,不知此刻面上紅成什麼樣了,另一手骨節哢哢作響,沉怒道:“你……休要再裝。你對我做了什麼……你心知肚明。”
三郎眼簾又抬起了幾分,道:“很不幸,我的確不太清楚,我對道長究竟做了什麼,教你這樣生氣?可否指教一二?”
“……”
這人居然一臉無辜地讓他自己說,要他怎麼說?光天化日之下,說那種事情嗎?!謝憐哪見過這種人,氣得從肩頭到心尖都在發抖,臉卻越來越紅,語無倫次地罵道:“住口!你這個……我,要打死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卑劣的……你……”
三郎歎了口氣,道:“道長,沒想到我一腔真心,卻得你這般回應。我究竟是何處無恥下流卑劣?”
謝憐好容易找回了一點鎮定,道:“不要想再騙我了!你手上紅線已經證明了,你就是那個……那個……”
“哦?”三郎卻不慌不忙,舉起自己的手,道,“你說這個?這紅線有什麼問題嗎?”
謝憐看到那紅線便彷彿被刺了一下,道:“我看到了。那個時候,你……手上就有這道紅線……”
三郎道:“哪個時候?”
“……”
一瞬間,謝憐真的想打死他了。
明知故問,太惡劣了!
可不知為什麼,就算他心裏再氣憤,手上也動不了。而且並不是受制於人才動不了,是他自己身體不讓他動!
正在此時,有幾人咚咚咚跑上樓,道:“兩位客官這是幹什麼?!怎可胡亂打砸!”
謝憐回頭道:“這裏危險!你們先……”誰知,這一看,他又愣住了。
那幾個人手上,居然全都系著一道紅線!
謝憐脫口道:“你們手上紅線是怎麼回事?”
一人道:“紅線?紅線不就是紅線嘛,有什麼稀奇的,不是怎麼回事嘎……呃不是怎麼回事啊。”
謝憐糊塗了。難不成在此地,手上系紅線,是一種很普通的裝扮風潮?
他回頭,三郎彷彿看穿了他在想什麼,道:“道長猜得不錯,指系紅線,乃是此地風俗。不信請看下方人群。”
謝憐向酒樓下望去,果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好些個手上都系著一道紅線,有的還系了好幾道。他道:“這是什麼風俗?”
三郎微微一笑,道:“這個嘛,說起來也和那位花城有關。”
“啊?”
“因為,他和他心愛之人手上就系了這麼一道紅線。所以許多人也紛紛效仿,意在求姻緣,或表鍾情。”
謝憐聽得怔怔,道:“這麼說……那位花城,還是一位頗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有這麼多人熱衷於效仿……”
三郎道:“了得不了得,看要對比誰了。對了,道長,地上好像掉了東西,能讓我撿起來看看嗎?”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他一直維持著這個攻擊的姿勢,原來又是一場烏龍,氣盡數消了,連忙撤了手,道:“抱歉抱歉,三郎,我真是……實在對不住,是我急躁了,又誤會你了……”
三郎始終從容,彎腰撿起一樣東西,道:“無妨。道長,這個是你掉的東西嗎?”
他從地上一片狼藉裏翻出來的,是一片金葉子,大概是方才謝憐出手時從他袖中滑落的。謝憐正要說話,卻見三郎將那金葉子舉到眼前,眯了眯眼,道:“咦,這金葉子看上去,略眼熟啊。”
說完,他不緊不慢地從腰間取出了一樣東西。也是一枚金葉子。
兩片金葉子,居然一模一樣!
謝憐脫口道:“原來這個是你的嗎?”
三郎道:“唔,我的確是掉了一點東西,所以才返回去找……”
聽到這裏,謝憐生怕他誤會,忙道:“三郎聽我解釋。”
三郎道:“不必緊張,我自然是會聽道長你解釋的。”
謝憐鬆了一口氣,道:“是這樣的。這金葉子,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原是想等失主回來還給人家的,但我等了一個時辰多,也沒人過來找。我又實在……”
說到這裏,他有些羞慚,低下了頭,低聲道:“所以,就……自作主張,先借了一點,想去買點東西吃,就是那個饅頭……本打算日後以倍數奉還,但無論怎麼說,終歸還是,不問自取了。抱歉。”
三郎卻笑眯眯地道:“道長何必如此?這豈非人之常情?且不說我原本便有意邀你共飲,那一個饅頭,最後不還是我吃了嗎?這般小事,別放在心上了。你不覺得很妙嗎?巧的是我遺失了的東西,拾到他的人就是道長,這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謝憐得他諒解,心下一寬,道:“不過,三郎你也要小心啊。那麼明晃晃掉在路上,你居然也沒看見,下次可別這般粗心了啊。”
這時,在一旁縮頭縮腦的眾夥計道:“兩位客官,你們冷靜了沒有嘎?冷靜了的話,就來算一下砸壞的桌子的錢吧嘎!”
謝憐:“……”
若在以往,賠多少當然都不在話下,但現在,他可是連一個饅頭都買不起。三郎卻道:“無事。都算我的吧。”
方才分明是他先對三郎動的手,三郎卻主動要幫他賠他砸壞的東西。謝憐被他的溫柔體貼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喉結動了動,道:“你……”
眾夥計也不知怎麼回事,被砸了店還樂呵呵地過來幫他們換了一張更華麗的桌子。兩人重新坐下,謝憐難免內疚又感激,只覺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三郎又關切地道:“道長,方才聽你言語,似乎內有隱情。怎麼回事?道長,你究竟被誰做了什麼?”
“……”
那種事情,謝憐如何說得出口,剛剛才平靜下來的臉色又羞紅了,囁嚅道:“……沒什麼,沒有什麼。”
三郎卻道:“不介意的話,可否告知一二?三郎說不定也能幫上幾分。”
他雖是好心,謝憐卻被他追得無路可逃,坐立難安,無奈道:“……真的沒什麼。三郎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問了……”
難以啟齒。
既然如此,三郎也不勉強了,道:“好吧。方才我們說到哪里?你想去見花城是嗎。”
謝憐斂了心神,正色道:“嗯。三郎知道辦法嗎?”
三郎道:“自然知道。不過,這幾天,花城不好見。”
“為何?”
三郎用筷子把盤裏的青菜擺成一張大大的笑臉,道:“據說最近幾日他心愛之人微微有恙,所以他要作陪。除此以外一概沒空。”
謝憐心想,果然,這位花城還是個性情中人,十分重情,更為欣賞,道:“原來如此。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多則五天,少則三天。我建議,道長,不必焦急,在那之前,不如先安心歇著。”
謝憐心中剛想到他沒有落腳之處,又聽三郎道:“如果道長沒有落腳之處,不如到我那裏去暫歇如何?反正我屋子大,也沒幾個人住。”
謝憐再也忍不住了,輕聲道:“三郎,你可真……真好啊。”
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言語誇人,有點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到更貼他心情的話語了。聽了這句,三郎彷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道:“誰讓我與道長你一見如故呢?哦對了,還有個問題,忘了問,道長今年貴庚?”
謝憐道:“十七。”
三郎道:“啊,十七,那是比我小了。”
的確,他看上去約莫二十歲左右。三郎似是隨口道:“那這麼說來,道長是該叫我哥哥的了。”
謝憐乃是皇族,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本不該與旁人稱兄道弟,沒幾個人消受得起。但這位三郎實在給謝憐感覺很好,他也不曾對旁人以兄長相稱,十分新奇,便笑道:“原來是三郎哥哥。”
“……”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叫了這一聲“哥哥”後,對面三郎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詭異。
實在很難形容,三郎那只左眼目光彷彿忽然燒了起來,炙熱得謝憐簡直感覺皮膚發燙,眨了眨眼,道:“怎麼啦?”
那陣恐怖的炙熱轉瞬即逝,三郎隨即恢復如常,笑道:“沒什麼,太高興罷了。我家中沒有比我更小的,還從沒聽誰這麼叫過我呢。”
謝憐道:“若三郎不嫌棄,那……我便如此喚你好了?”
三郎笑得目光閃動,口上還是推辭:“哦,我當然絕對不會嫌棄,那要看道長介不介意了。”
謝憐道:“不介意,當然不介意。三郎哥哥,我們現在就回你家還是?”
•
三郎的住所,是一座極為寬敞華麗的大宅子,謝憐進去,只覺比起仙樂皇宮某些宮苑也不遑多讓,更加堅定了這位三郎非是常人。
晚間,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謝憐輾轉反側。
他總覺得旁邊少了什麼東西,翻來覆去也不安穩。加上身體隱隱不適,仰面躺著,壓得腰酸;翻身趴過去,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壓在背上。
迷迷糊糊間,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他想動,但被人牢牢壓制住,那個聲音又在他耳邊低語,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少年;有時喚他哥哥、哥哥,有時喊他殿下,對他說別怕,殿下。
溫柔至極,邪惡至極,卻也珍重至極。
猛地一覺醒來,衣裳全都汗濕了。謝憐一邊喘氣,一邊握緊了拳,氣憤又無力地在床上狠狠錘了一下,手指插入微濕的頭髮,心道:“……這種東西,什麼時候才能忘掉!等我抓到這個無恥混蛋,我一定……”
這時,他發現枕邊不知何時放了一套衣服。雖然也是白衣,樣式卻是他喜歡的。謝憐如蒙大赦,趕緊去屋後迅速沐浴。
除去衣物,泡進水裏,他忽然發現,自己脖子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
鏈子末尾墜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指環。不知戴了多久,反正他完全沒覺察,還奇怪:“我有這樣一條墜子嗎?”
這枚指環實在是太漂亮了,看得他幾乎入迷,但並未喪失警惕,突然,覺察一旁有銀光閃過,立即喝道:“誰!”
一擊拍水,水花飛濺,猶如鋼珠,打得牆面劈裏啪啦作響,而被他打出來的不是什麼人,而是……一把刀?!
謝憐抓著那把硬邦邦的刀,十分疑惑,忽然,那刀柄上一條銀線分開,彷彿一隻眼睛睜開,眼珠骨碌碌亂轉起來。謝憐更驚。
這是什麼奇怪東西?!
那彎刀刀身修長,似有生命,十分熱情地往他懷裏撲。謝憐冷不防讓它得手,被冰得“哇”的叫了出來,渾身一個哆嗦。
但大概因為沒感應到殺氣,他直覺這彎刀並不危險,除了艱難的推拒,並不想對它做更粗暴的舉動,比如一巴掌把它呼到九霄雲外之類的。這時,一道紅影閃來,一把奪過那彎刀,森然道:“原來你在這裏……”
定睛一看,三郎已站在浴池邊,手裏掐著那刀,雖仍是面帶微笑,額頭卻隱隱有青筋浮起,手上十分不客氣地啪的拍了那道一巴掌,道:“我不是說了現在不許過來嗎?”
謝憐道:“三郎,這刀是你的……法器?”
三郎轉向他,額上青筋瞬間消失,又是一派氣定神閑,道:“不成器的東西罷了,哥哥……哥哥我讓你見笑了。”
謝憐卻是肅然起敬,眼睛都亮了,抓著他紅衣的衣擺道:“不不不,三郎哥哥,你好生厲害!居然能練出這樣有自己靈識的法器!”
那刀方才被三郎打了一掌,委委屈屈地皺起了眼,聽謝憐誇獎,眼珠又骨碌碌亂轉得意起來,偷偷摸摸想往他那邊蹭。三郎十分冷酷地又是一掌。
這下它可不幹了,“咚”的一下子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彷彿被大人打了就在地上打滾放聲大哭的小孩子。謝憐耳朵旁邊簡直像是能聽到它哇哇嚎啕的聲音似的,看得有點心疼,忙起身道:“等等三郎!算了,你不要打它了,我想它只是一時頑皮,想來示好,不必如此苛責它啊。”
但一出水,這才記起自己水下的身體是赤裸的,臉莫名又紅了,尷尬地沉了回去。三郎卻早已十分自然地轉過了身,出去了。
謝憐匆匆爬出水換了新衣服,感覺貼身衣物的料子十分精細,終於不再被磨得肌膚難受了,心中更為感謝。出了屋子,來到會客的雅廳,三郎已在上座等著了。
不知如何他教訓那刀了,現在它老老實實佩在三郎腰間,不亂動時,竟十分冷峻肅殺,全然想像不出方才那副在地上打滾撒賴的模樣。見謝憐來了,三郎笑道:“起來了?昨夜睡得可還好?”
謝憐如實答道:“前半夜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做夢……後半夜倒是睡得好了。”
三郎道:“是太累了吧。”
二人隨口說了幾句,小小切磋了幾回,這一天也差不多過去了。大概在那位花城有空之前,他們都會如此相處下去。
可是,晚間,謝憐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做了那令人燥熱難安的夢。
他在夢裏被翻來覆去弄得忍無可忍,猛地醒來,又是一身大汗淋漓,氣憤無奈,只得起身出去,想走幾圈冷靜一下,卻忽然聽到遠遠另一側屋子裏傳出聲音。
那是三郎的主人間。屋子隔音甚佳,那聲音極小,但謝憐五感絕靈,捕捉到了。他屏息凝神,無聲無息來到那屋子外。
透過門縫,向裏望去,只見三郎坐在屋中座上,手執一管紫毫,似乎在寫字,神色是與面對他時截然不同的冷肅,一旁還有一個黑衣鬼面人,正彎著腰,低聲彙報。
不知怎麼回事,那鬼面人的存在感實在很低,一不小心可能就沒注意到了。謝憐正要細聽,那人卻已經報完了,他只隱約聽到零散語句,“那怪物作亂多時”“想來是接到祈願前去處理,出了意外”“這是剛探查到的方位”什麼的。
他正慢慢梳理,只聽三郎道:“我現在要陪他,抽不開身。明晚之前給我把那怪物拿下送來。”
那鬼面人低聲道:“是。您要留它一口氣嗎?”
三郎擱了筆,看了一眼自己寫的東西,似乎不太滿意,揉成一團,扔了,這才慢條斯理地道:“多留幾口,讓它把東西吐出來,再慢慢把它的狗頭碾碎。”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和語氣,都令人不寒而慄。但謝憐居然並不怎麼反感警惕。那鬼面人應聲便要離去,謝憐立即閃身藏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謝憐更睡不著了,來來去去走了幾回,心道:“三郎究竟是什麼人?他說的是什麼怪物?”
聽起來,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一個作亂為禍多時的怪物吞了,三郎頗生氣。但因為眼下要陪他,才抽不開身去打爛那怪物的頭。
想到這裏,謝憐便覺十分不好意思。這位三郎,待他當真是赤誠至極。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他為什麼要這樣干坐著?反正暫時見不到花城,他也一直想為三郎這位好哥哥做點什麼,不如,就去幫他把那怪物擒來?
說走就走。謝憐打定主意,當即留書一封,寫下三郎哥哥莫要擔心,憐去去便回云云,飛身一躍,悄無聲息地出了這座華麗的宅子。
249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4
那鬼面人說的方位並不複雜,就在往南走數裏的某山某洞府內。謝憐也有信心,普通人的速度趕不上現在的他,他一定比三郎屬下到得快。
果然,一個時辰後,他就殺到了那地方,沖進山裏就是一陣狂拆亂打,打得山魈夜貓鬼哭狼嚎,終於,找到了那某山某洞。
雖然那妖怪派頭不小,三四百個嘍囉給它守門,對謝憐來說,卻跟三四個嘍囉守門沒區別。他先還擔心敵方實力了得,並未輕舉妄動,但在洞府附近耐心守了一陣,聽嘍囉們閒聊編排,才知原來那妖怪這幾天也過得夠嗆。
“……是啊是啊,山主好容易才從一個臭道士手底下逃走,嚇個半死,帶傷回去的,一回去就屁滾尿流地棄了原來的洞府,逃到這裏來了。”
“原來如此!我說怎麼突然就把大傢伙都召走了呢。原來是怕道士來報復啊!”
“用不著怕呀,那道士被山主啃了幾大口,現在就算能醒,肯定也是稀裏糊塗的找不著北呢。”
“那怎麼能不怕呢?山主畢竟是幾百歲的知名大妖了,據說那道士突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兩掌把它打得鼻歪眼斜,要不是那道士好像身上哪兒有傷給他鑽了空子啃了幾口,只怕山主就回不來了。”
“媽耶,哪來的野道士這麼厲害!”
聽到這裏,謝憐覺得差不多了,就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溫和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眾小妖嘍囉大驚,跳起來道:“什麼人!”
“哪里來的小白臉?”
謝憐微微一笑,並沒有時間解釋,直接就往洞裏殺去。他隨手一抓就是好幾個,隨手一丟就是幾十丈,就算沒有法力,也嚇得眾嘍囉尖叫不止:“這個小白臉怎麼回事!!!長得忒也斯文!怎麼下手忒也粗暴!!!”
就這麼一路拔野草一般暢通無阻地踏進了洞裏,謝憐本做好了與一隻知名大妖大戰一場的準備,誰知進去後,就見一隻化成人形的妖怪在地上打滾,抱著肚子哎喲哎喲,哇啦哇啦。
謝憐先還以為它裝模作樣,再一看,不似作偽,它肚子隆得老高,彷彿吞了什麼好生厲害的東西,於是謝憐蹲下道:“你怎麼了?”
那妖怪大概是痛得神志不清了,一看到謝憐就大叫一聲:“來得正好!你!我不吃了!我不敢吃了!再也不敢了!我把我吞掉的東西還給你!消化不了、消化不了呀!”
謝憐道:“你認錯人了吧?你又沒吞我的東西,還給我什麼?”
那妖怪卻是痛得滿地打滾,根本顧不上回答他的話。謝憐不明所以,隨手先畫了張符,先它收起來再說。十分神奇的是,那符一拍上去,那妖怪居然變成了一隻圓滾滾的不倒翁,肚子比別的不倒翁還大上一圈,十分滑稽。謝憐又好笑又驚奇,看了看自己畫的那張符,不知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哪里畫錯了嗎?
但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一戰簡直輕鬆至極,謝憐出了深山,天色已明。他把不倒翁收進袖裏,往城裏趕回去。
自己總算為那位三郎做了一件事,謝憐心情愉快,已經開始想待會兒要怎麼把抓到的妖怪拿給三郎看了。他暗暗告誡自己,如果三郎露出驚訝的神色,也要矜持,不可面露喜色。奔波一夜,腿腳略疲,於是,謝憐隨便找個攤子坐了,弄了碗不要錢的茶水來喝。
喝著喝著,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沖他喊:“謝憐!”
謝憐立刻放下了茶碗。
誰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大街上直呼他的名字?要知道,就算是皇族中人,也鮮有如此不敬的,誰不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回頭一看,那人居然是個平民,提著一隻大木箱子,大步走來,喊道:“等等!快等等!你忘了謝憐了!把他也帶上!”
原來不是喚他,只是有個人和他同名。謝憐卻更奇怪了。雖然他並不在意避名諱什麼的,卻也訝異,居然有人敢和他取一模一樣的名。
馬上他就知道了,那人說的“謝憐”並不是人。
謝憐附近還坐著一個漢子,抱著箱子那人走到那漢子旁邊坐下了,拍了拍木箱,道:“我把謝憐帶來了。記得今天就給你家中供的那位送去!可別不信這個邪,這兩位不擺在一起,那可是要倒大黴的!”
“那是那是。我自然曉得……”
謝憐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請問……”
那兩人齊齊轉頭望他。謝憐道:“恕在下冒昧了。請問,這箱子裏的是?”
那人道:“我不是說了嗎?裏面是謝憐啊。”
謝憐不解:“可是……謝憐不是太子殿下嗎?”
那兩人彷彿覺得好笑,道:“沒誰說他不是太子啊,本來就是。你看!”說著,把那箱子揭開了。
謝憐的眼睛睜大了。那木箱,居然是一個小神龕,神龕內供著一尊灰撲撲的神像,乃是個背斗笠的白衣道人。
他並不認識。
“……”謝憐完全無法理解,道,“你們是說,這尊神像就是仙樂太子,謝憐嗎?”
“不然呢?”
其他人也紛紛圍過來了,一半是看他這個稀奇的:“你這年輕人真奇怪,看起來還是位道長呢,如何連這麼簡單的事也不知道?”
一半是看這尊“神像”的:“哇!這尊破爛仙人雕的不錯嘛!夠喪的。”
“是啊喪裏喪氣的,一看就覺得是一副倒楣相呢!”
“好好好!現在看上去越難看,等那位幫他破開了就越好看,最多擺在一起八天就能見效了。”
“……”
謝憐茫然道:“破爛仙人?怎麼又成了破爛仙人??”
眾人道:“這位道長你真的好奇怪啊!謝憐本來就是個收破爛的呀!”
“……”
謝憐並不是很容易生氣的人,此刻卻微微有些著惱。
任誰聽到別人嘲諷自己是個收破爛的,也不會有多高興的,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沉聲道:“諸位是對仙樂皇族有什麼不滿嗎?就算有,你們這樣侮辱太子,也不太合乎禮儀吧。”
眾人面面相覷,都笑他道:“說什麼呢,合乎哪國的禮儀啊?仙樂國打八百多年前就滅了呀!”
……
一個時辰後,謝憐走在大街上,還有些渾渾噩噩。
太可怕了。方才接收到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可怕了。
“仙樂國怎麼會滅?我父皇母后分明還活得好好的啊?而且怎麼會是我滅的?我打了敗仗?我滅了國?我還被貶兩次?我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他一遍遍質問自己,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想說服自己:“這些根本不是真的,一定是什麼幕後黑手在搞鬼。”
可是,所有一切隱隱的不對勁,那些古怪的口音、古怪的裝束和古怪的建築,還有古怪的風信和慕情,都在告訴他,這不是一場噩夢,這裏也不是什麼幻境。沒有任何妖魔鬼怪能創造出這麼龐大逼真的幻境。
真的已經過了八百年了。
怎麼就過了八百年了?
怎麼八百年後的他,變成這樣了?
仙樂國滅了;父皇和母后死了;風信和慕情飛升了。他變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怎麼會這樣?
不會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謝憐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彷彿背後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逼過來要將他吞噬。忽然,一道紅影閃現,一個頎長的身影攔在他眼前,道:“道長,你上哪兒去了?可叫我一陣好找。”
正是三郎。他還是笑眯眯的,說著就要過來牽他,而謝憐一看到他便渾身寒毛倒豎,大喝道:“你不要過來!!!”
一喝即止。三郎身形一頓,神色不變,道:“怎麼了?”
謝憐雙拳緊握,冷冷地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想幹什麼?”
三郎道:“我以為,昨天我們已經談的不錯,不在意這些小問題了。”
謝憐道:“你騙我。”
沉默片刻,三郎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謝憐道:“我已經知道了,現在已經是……”八百年後了。
他本來不會這麼遲才覺察到那些不對勁的,但這人一直刻意在瞞著他,把他迷得找不著北,否則,他怎麼會過了一天才發現真相?
三郎朝他走了一步,道:“殿下。”
謝憐又往後退了好幾步,喝道:“你別過來!!!再過來我打你了!”
他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謝憐害怕極了。
怕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也不是面前這個亦仙亦邪的男人,而是這一整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裏,他沒有驕傲的榮光,沒有忠心的下屬,沒有疼愛他的父母,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愛戴他的信徒。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三郎卻還是向他走了一步,道:“別怕,殿下。”
“……”
聽到這一句,謝憐臉色變了。
他忽然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裏,那個在他耳邊低語“別怕,殿下”的男人。
他怎麼就沒發現呢?
他們的語氣和聲音,根本就一模一樣!
謝憐氣得發抖,道:“是你……真的是你……”
想到這人把自己騙得團團轉,他還對他感激涕零,滿心好感,一口一個叫他“哥哥”,謝憐便無法忍受地怒火上湧,一掌劈出,道:“你這個騙子!”
這一掌劈去,正正打中三郎胸口,謝憐還待再打一掌,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動不了了。
是他自己的身體,阻攔住了他!
謝憐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三郎卻抓住了他的手。謝憐一驚,隨即一字一句道:“別碰我!你這個騙子,騙我。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你……”
三郎卻沉聲道:“殿下,信我。”
謝憐怒道:“我不信!!!我!……”
可是,和被止住的攻擊一樣,後面的“不信”,怎麼也喊不出口。
這個男人眼裏的關切和痛是千真萬確的。任誰看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露出這樣的神情,都不會再懷疑他的真心。
彷彿要把謝憐和這個讓他恐懼的陌生世界隔開一般,三郎終於把他攬進了懷裏,唇在他髮間輕吻著,柔聲道:“別怕,殿下。已經過去了。殿下。你已經挺過來了。”
“……”
良久,謝憐的身體終於軟了下來。
現在,拋開羞惱,仔細想想。夢裏那些零碎的片段裏,這個男人呼喚他的聲音,一直是溫柔至極,沒有半分強迫。
至於他自己……雖然的確有求饒和啜泣,但他聽得出來,並沒有半分不願意。只是他此前一直不願意正視,所以也就沒發現罷了。
謝憐總算知道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個男人就忍不住想信賴他了。恐怕八百年後的他,和三郎的關係……並不簡單。
他徹底放棄了抵抗自己的身體,任由自己順著心意,把臉埋在三郎懷裏,悶聲道:“我們……”
三郎道:“嗯。”
沉默許久,謝憐喃喃道:“為什麼……我突然把這八百年間的事都忘光了呢?”
三郎道:“是我不好。前天你深更半夜突然接到祈願,走得太匆忙,我沒幫你恢復法力,也沒來得及告訴你被那妖怪咬中就會被他吞掉記憶。”
謝憐道:“那這根本就不是你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
三郎道:“殿下永遠不會不好。”
謝憐勉強笑了笑,又低落地道:“那,三郎,我怎麼會……讓仙樂滅國呢?”
他明明那麼珍愛他的子民們,曾有雄心壯志讓仙樂再延綿千年的。
三郎將他抱得更緊,篤定地道:“不是你的錯。”
謝憐喃喃道:“我怎麼會這麼失敗呢?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誰一開始不是想做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流芳千古。哪怕一百萬個人裏都未必有一個能真的達成所願,謝憐卻從來都不懷疑自己就是那百萬分之一。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三郎不讓他發現現在已經是八百年後的原因。
三郎道:“你沒有失敗。”
謝憐搖了搖頭,道:“可是我沒有信徒了。”
三郎道:“你有的。”
謝憐想起來就傷心,道:“我是破爛仙人,是個收破爛的,根本沒人當我的信徒,也沒人把我當神啊。誰會尊重一個收破爛的神仙啊?”
這和他的夢想根本不一樣啊。
三郎卻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有一個信徒。”
謝憐抬起臉,三郎對他微笑道:“殿下,我說過你很快就會見到花城的。現在,你見到了。”
“……”
謝憐抬起頭,凝望著他的臉龐,略帶迷惘地道:“三郎,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的?”
花城道:“從很早很早以前,當你還沒有飛升的時候。”
謝憐遲緩地眨了一下眼。
花城又道:“殿下,也許現在的你,會覺得八百年後的你很失敗,也許你會失望,無法接受,但請你相信我,不是這樣的。”
他那一隻明亮的左眼凝視著謝憐,目中光采和聲音一般的低柔。
他道:“你救了我。我一直看著你。
“這世上有無數人比你‘成功’,但他們沒有一個能像你一樣救我,也沒有一個能做到你做到的那些事——
“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勇氣,才使我成為今日之我。
“在我心裏,你永遠是唯一的神明。”
謝憐道:“而你永遠是我最忠誠的信徒。”
話音剛落,他便反應過來,方才這一句是他恍惚間下意識接的,彷彿在哪里聽過這樣珍重的諾言一般。花城卻笑了,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下,道:“是。”
“……”
良久,謝憐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從袖中取出那只妖怪的不倒翁,道:“就是這只妖怪吞掉了我的記憶嗎?”
花城接過那妖怪,道:“果然是殿下你把他新巢給端了。”
謝憐點點頭,道:“要恢復記憶,就得從它這裏下手對吧。”
那不倒翁在花城掌中,張大了嘴,口中飛出幾點螢火蟲一般的光點,圍繞著謝憐飛舞。花城道:“捉住它們,就可以拿回殿下這八百年的記憶了。”
謝憐聽了,向它們伸出手去。然而,即將觸碰到時,卻又止住了動作。
恢復這八百年的記憶,就彷彿要再一次穿越八百年,再一次歷經所有一切,那些百劍穿心的痛苦,一敗塗地的恥辱,無能為力的憤怒。
雖然他知道那其實只是一瞬間,可指尖還是微微顫抖。
花城站在他身後,讓他彷彿背靠著一堵堅實的牆壁。他聽到花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不要害怕,殿下。”
謝憐微微側首,花城摟住了他的腰,道:“信我。無論多久,我會一直都等著你。你還會再遇到我的。”
是啊。還是會遇到的。
於是,謝憐向著那些光點伸出了手。
點點星芒融入他指尖,他感覺眼前十分明亮,彷彿有什麼灼熱的事物正在靠近。在那亮光到來之前,謝憐道:“我很高興,遇見了你。”
這一句後,點點光芒便融入了他的身體,消失了。謝憐緩緩向前倒去,被花城接住。
好一陣,謝憐才悠悠轉醒。一睜開眼,花城便低聲道:“哥哥?”
謝憐慢慢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容,伸出了手,撫上花城的臉,道:“……又遇到你啦。”
花城也笑了,道:“我說了,信我。”
謝憐歎道:“我們這算是,又等了彼此一輪八百年嗎?”
花城道:“不是說了嗎,無論多久,我都會一直等你的。不過……”
他將謝憐拉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站著,花城握緊了他的手,笑道:“我現在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再分開片刻了。”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八百年前,十七歲的天之驕子謝憐還不知道,在未來等待著他的是什麼。天命給了他兩扇門。神武道驚鴻一瞥,一念橋逢魔遇仙。他全都打開了。
在那之後,他將在無力回天的狂瀾中孤身一人,掙扎著渡過漫長的煎熬歲月。痛苦,憤怒,失望,憎恨,絕望,癲狂。心如死灰。
然後死灰復燃。
但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
“哥哥,歡迎回來。”
“嗯……”
“看,我說你還會遇到我的,我沒騙你吧。”
謝憐瞄了花城一眼,道:“是嗎?”
花城微笑道:“當然,我何曾騙過殿下?哥哥我……”
“……”
“……”
謝憐把手伸進花城懷裏,拿出了一張紙,念道:“‘承蒙三郎哥哥照顧,憐無以為報,願略盡綿薄之力,為哥哥排憂解難,暫離。三郎哥哥莫要擔心,憐去去便回。’”
花城挑起一邊眉,負手不語。謝憐念完了,學他的樣子挑眉道:“三郎哥哥,好哥哥。你可真是好啊。”
花城哈哈一笑,道:“我好不好,哥哥不是早就清楚了麼?”
謝憐的臉微微一紅,含糊道:“……不清楚你在說什麼。總之,你這兩天太過分了,反省一下。”
花城嚴肅地道:“哥哥,你可不能這樣。我這兩天可是一直以禮相待,忍得好生辛苦。”
謝憐道:“你哪有以禮相待,你明明……明明就……”明明就耍他耍的很開心。想到這兩天變成天真爛漫、傻裏傻氣、嬌生慣養的十七歲的小笨蛋,給花城翻來覆去地玩弄,謝憐現在又把過程都記得清清楚楚,簡直無法直視自己,不禁呻吟一聲,捂住額頭。花城則一本正經地道:“真的。就算被哥哥罵了是卑劣無恥下流的混蛋,三郎也無怨無悔。”
“……”
“哥哥不高興的話,還可以再罵我的。三郎沒關係。”
謝憐實在聽不下去了。
他捂著額頭悄悄溜走了,花城一側首,人沒了影,道:“哥哥?別跑,好吧,我的錯,哥哥!”
不要再叫哥哥啦!
250鬼王的床邊故事
花城生病了。
雖然只是一點小病,但原來鬼王也會生病,這實在是很神奇。
所以,當謝憐回到千燈觀,照例去檢查花城練習的字帖、卻看到面色微紅的他時,大是擔憂。
把花城按到神臺上後——不錯,他倆成天就在這寬敞的神臺上打滾,反正也沒放神像,謝憐探出一手,試了他面頰和額頭,越發憂心:“好燙啊。”
花城笑道:“見了哥哥自然燙。哥哥再碰就更燙了。”
謝憐先是一愣,趕緊努力假裝自己自己臉是給他氣紅的,道:“生了病嘴巴還這麼不老實。”
花城無辜地道:“我說什麼了嗎?我老實得很。哥哥,別擔心了,一點小事,無礙。”
但謝憐聽得出來,他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眉宇間也微顯倦色,道:“那你好好休息吧,這幾天我就在這裏陪著你,等你好了。”
說完,他就把練字的筆墨紙硯都拿到了神台邊,花城拍拍身邊,道:“哥哥不上臺來陪我麼?”
一上臺還下的來麼,這幾天就別想休息了,謝憐婉言道:“不了,我怕累著三郎了。”
花城笑道:“哪里,若是哥哥,三郎怎懼操勞?”
謝憐不跟他鬧,專心致志寫起了字帖。花城翻了個身,一手托腮,盯著他的臉看。
無論多少次,謝憐都會被他這種目光看紅了臉,頗不自在地道:“……三郎,看字帖,不是看我。”
花城歎道:“哥哥,實不相瞞,我一瞧見這玩意兒就頭疼,但是是哥哥寫的,又捨不得不看,我這病說不定就是字帖看多了得的。”
謝憐道:“哪有這種病。”
花城嘻嘻地道:“不如看哥哥,哥哥比字帖好看多了,說不定多看兩眼我就好了。”
謝憐無奈又好笑,擱了筆,搖了搖頭道:“你現在怎麼越來越愛亂講了……嘴上沒個正形。好啦知道了,聽你的,不看帖子了,那做什麼呢?”
花城道:“其實什麼也不用做,你這樣陪著我,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好了。”
謝憐再一次摸摸他的額頭。這人雖是一張俊美男子的面容,現在卻這樣撒嬌,讓他想到了冬天裏窩在暖被窩裏、探出紅撲撲的臉蛋的小孩子,心中甚是愛憐。想了想,他道:“這樣,恰好,我今天收到一個東西。”
他在袖子裏掏了掏,掏出一樣事物,道:“這是我今天收來的人家不要的舊書,正準備讀讀看。我念故事給你聽吧。”
他手裏的是一本很久的小冊子,破破爛爛,書頁泛黃,帶著奇異的書香墨氣,一定被人翻了無數遍。
花城卻道:“不聽。”
謝憐奇道:“為什麼?”
花城懶懶地道:“反正也是編排來編排去的都是別的神官的故事,他們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到底怎麼回事我一清二楚,有什麼好聽的,還要勞哥哥特地念給我聽?”
也對。畢竟花城可是掌握了三界諸多大能黑歷史的男人。花城道:“哥哥真要念,不如念點別的。比如,你自己的故事。”
謝憐笑了,道:“我的事,還有人比你更清楚、看得更多嗎?”
花城道:“再多告訴我一些吧,我想聽。聽多少都不夠。”
謝憐知道他說的是認真的,細細為他理了頰邊髮絲。無意中又掃了一眼,忽然奇道:“三郎,這裏面好像真的寫了你和我啊。”
“是麼?”
謝憐又翻了翻那冊子,道:“真的。寫了好多紅衣大鬼王和破爛仙人呢。這就是你和我吧?”
花城也來了興致,道:“哦?寫的什麼?”
謝憐也很好奇民間百姓會怎麼編排他和花城,於是他打開那本故事集子,給花城念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愛穿紅衣的大鬼王。雖然大鬼王極為厲害,還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但他卻很不快樂。因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
謝憐“噗”的笑出聲,有點念不下去了,道:“寂寞鬼王空巢待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城挑眉道:“也沒說錯。那時候哥哥不在,我是很寂寞。”
謝憐臉一熱,繼續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愛穿紅衣的大鬼王。雖然大鬼王極為厲害,還坐擁幾座金山銀山,有花不完的錢,但他卻很不快樂。因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但他等了幾百年也沒有等到他的心愛之人,於是便去請教一位算命十分厲害的老仙人,我的妻子在哪里?
老仙人告訴他:“你和等的那個人會重逢在一座山上。你的妻子會穿著嫁衣、乘著花轎來嫁給你。”
大鬼王決心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子,便到了那座山上,耐心等待。
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有一位破爛仙人。
破爛仙人是收破爛的,所以他是神官裏最窮的,比很多凡人還窮。
但是他雖然很窮,卻很善良。有一天,仙人收破爛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姑娘在路邊哭,便問:“姑娘,是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啊?”
姑娘邊哭邊道:“我要嫁人了,可是送親那天要翻過一座山,山上住著一個鬼新郎,專門搶奪過路的新娘,只有幾個被救了出來,我會被搶走殺掉的!”
破爛仙人十分同情,也決心為民除害,便決定代替姑娘出嫁,殺掉那只怪物。
破爛仙人有兩個好朋友,因為一個暴躁,一個小氣,所以分別是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他們一邊毆打對方一邊告訴他:“那個鬼新郎是一位大鬼王,脾氣很壞,還很狡猾,而且最討厭神仙,你不要去冒險,不然一定會被吃掉!”
但是仙人一定要去,於是,他們給仙人做了一頂轎子。到了出嫁那天,仙人穿著從風師娘娘那裏借來的漂亮嫁衣,假扮成新娘子坐進了花轎,被兩個一路都在互毆的朋友抬上了山。
黑漆漆的夜裏,妖風大作,花轎抬到山上,一個人也沒有了,仙人等啊等,終於等來了接他的新郎。
撩起蓋頭一看,仙人發現,大鬼王竟然是個極為俊美的少年,十分吃驚。
更讓他驚奇的是,這個少年新郎十分有禮貌,看起來教養很好,溫柔體貼,既沒有褪下人皮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也沒有強迫他做什麼不好的事,根本不像是那傳說中恐怖的大鬼王。
這座山很大,鬼王把仙人帶到了他的洞府,對他道:“從此刻起,我便是你的夫君,你便是我的愛妻了。這整座山都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可隨意到處看。但是記住,後山有兩個山洞,千萬不要去。”
仙人便問:“為什麼呢?”
鬼王新郎答道:“那是我的秘密,你不必知道。不過,就算你想去也去不了,因為那兩個山洞前都設了屏障,必須有我身上的東西才能穿過那道屏障。”
仙人繼續問:“什麼東西?”
鬼王答道:“一個山洞裏面藏了骯髒的廢物,要用我身上碰得到、而且很多的東西才能打開;一個山洞裏面藏了厲害的法寶,要用我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燙的東西才能打開。”
仙人當然沒有聽他的話。雖然他在大鬼王面前假裝很乖巧,但他飛簷走壁,悄悄去了後山。
果然,他聽到從那個藏了骯髒廢物的山洞裏傳來恐怖的嚎叫聲和呼救聲,仙人懷疑那些失蹤的新娘就關在這裏,於是,他決定偷走大鬼王身上的一樣東西,打開山洞。
但是,要偷走什麼東西呢?
大鬼王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有時披散著,有時歪歪束起來。仙人先想每天偷走他幾根頭髮,便問:“請問,我們可以住在同一間屋子嗎?”
鬼新郎很有禮貌地道:“當然可以。我們是夫妻呀。”
就這樣,他們住進了同一個房間。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仙人卻不讓新郎脫他的衣服,大鬼王便也很有禮貌地不碰他。
可是,仙人很快發現,他的新郎一根頭髮也不掉。無論每天無論早上起來幫他梳頭,還是晚上睡覺,枕頭、床上、地上、梳子上都見不到一根頭髮!
這下可傷腦筋了,仙人拿了一把剪刀,想趁大鬼王睡覺時偷偷剪一縷頭髮下來。但大鬼王十分警惕,他一靠近立刻睜開雙眼。仙人被他抓了個正著,也很鎮定。為了讓大鬼王不懷疑自己,立即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髮送給了他。
大鬼王收下之後很高興。
很快,機智的仙人又想到了別的辦法。他對鬼新郎道:“請問,我可以親一親你嗎?”
鬼新郎欣然道:“當然可以。我們是夫妻呀。”
於是,仙人主動抱住了鬼新郎,用力親了他很久,終於嘗到了一點點鬼新郎的味道,趕緊閉上嘴跑到後山的山洞裏。
可是到了才發現,這樣還是不行。因為要很多,但是他得到的太少。他整個人還是進不去,只能把頭伸進山洞裏,身體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
破爛仙人有點沮喪。他本來以為要偷走鬼王身上的一樣東西很簡單,沒想到如此艱辛。
他想到了好朋友風師娘娘,於是去拜訪風水廟,問道:“還要怎麼樣才能從大鬼王身上得到一樣碰得到、而且很多的東西?”
風師娘娘道:“呔!太簡單了,你化個女相,跟他洞房不就有了!”
破爛仙人趕緊搖頭。他修習的仙法有一個規定,一旦破身,便會法力大損,這個辦法怎麼行?
這時,水師大人回來了,剛好聽到這句,大怒喝道:“豈有此理!你怎可說如此傷風敗俗之話!”
水師大人一生氣就會用錢把人砸死,破爛仙人趕緊跑了。跑著跑著,他又想到了另外兩個好朋友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便去找他們問怎麼辦。
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又在互毆,一邊互毆一邊告訴他一個不得了的消息:因為太多人被抓走了,神官們馬上要攻打這座山,捉拿這個鬼新郎了!
仙人吃了一驚,憂心起來。因為經過許多日的相處,他現在覺得這少年鬼王不會做那麼壞的事,也許其中有什麼誤會,也許後山關著的不是那些新娘,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可是,因為破爛仙人很窮,也就沒有地位,沒有人聽他的。仙人很著急,再不查明真相,也許大鬼王就要被神官們圍攻了!
沒有辦法,仙人只好跑回去問鬼新郎:“請問,你可以和我洞房嗎?”
鬼新郎笑眯眯地道:“啊,當然可以。我們是夫妻呀。”
於是,仙人便和大鬼王洞房了。
途中,仙人生怕大鬼王不把很多很重要的東西留給他,便緊緊抱住他叫道:“你可以全都給我嗎?可以多給幾次嗎?”
鬼新郎十分溫柔體貼地道:“如果你想要。”
仙人答道:“我想要……”
於是,機智的仙人如願以償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很多很多的東西。一晚過後,他全身上下都是鬼王的氣息了。
第二天,仙人帶著從鬼新郎那裏求來的東西來到了藏了骯髒廢物的山洞,這一次,終於進去了。
在山洞裏走了一段路,仙人發現裏面關著許多蓬頭垢面的人,身穿喜服,竟然真的是那些失蹤的新娘!
希望落空,但仙人也來不及難過,他正準備去救這些新娘,卻忽然發現前面還站著一個人——大鬼王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站在那裏了!
仙人大驚。他想起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告訴他,大鬼王非常狡猾,而且非常討厭神仙。現在他沒有法力了,難道大鬼王其實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只是一直在騙他?
仙人又氣又傷心,拔腿就跑,越跑越快。誰知跑到山洞前,他卻又被攔住了。原來他跑得太快,鬼王給他的東西又落下了,這才沒法穿過屏障。
鬼王追了上來,一把抱住了仙人,終於說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鬼王並沒有搶走那些新娘,他只是在這裏等著自己的命定之人。有一天,一列送親的隊伍無意間衝撞了正在山裏散步的他,原本並不想找他們麻煩,但隊伍裏的新郎卻拋下了新娘,自己逃走,留下了哭哭啼啼的新娘坐在原地,以為自己要被吃掉。
大鬼王放走了新娘,新娘說她不想嫁給那種男人了,便沒有回去,而是自己一個人走了。後來又遇到了幾次這樣的事,鬼王乾脆在此一邊等待,一邊考驗新人。如果新郎敢在妖魔鬼怪們前挺身保護自己的新娘,他便不為難,讓他們回去。
而如果有新郎把自己的新娘推到妖怪們口裏給自己爭取逃跑時間,這樣的惡人便被他抓來關進這山洞,小施懲戒。那些穿著喜服的都是男人,只是因為蓬頭垢面,仙人方才看錯了。他們的新娘子們則是有的回家了,有的和情郎一起逃到遠方了,並沒有被吃掉。
鬼王道:“我等了你幾百年呀,哥哥,終於等到你了。”
仙人這才解除誤會,誰知道這個時候,天上轟隆隆作響,原來神官們忌憚大鬼王許久,抓住這次機會,終於開始對他發動攻擊了。破爛仙人衝出去一輪暴打,打退了一圈神官,但整座山都被神官們轟塌了,把大鬼王壓在了山下。
山太高了,仙人生怕壓到了大鬼王,拼命用肩膀扛住。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山洞沒有打開,這個山洞裏有厲害的法寶,一定可以把山推翻,於是他衝進了山洞。果然是厲害的法寶,大鬼王破山而出!
兩人一起把來搗亂的神官們打跑了,並肩坐在山頂上看神官們逃跑時留下的雲霞和星星。
仙人問:“你不是說,藏了法寶的山需要你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熱很燙的東西才能打開嗎?”
鬼王笑眯眯地道:“是呀。那樣東西,哥哥不是早就拿到了嗎?”
仙人知道,那樣東西,就是鬼王的心。
於是,破爛仙人與大鬼王又一起高高興興地去洞房了,他們再也沒有分開。
“……”
“……”
故事念完了,謝憐還是懵的,道:“這寫的都是什麼?這個故事編的太過了吧?不不不,這……”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這能叫個故事嗎???
而花城已經笑倒在榻上。謝憐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對啊!這個故事的原型是什麼?與君山那件事嗎?那事才不是這樣的呢……完全扭曲了啊?而且,這種故事給小孩子看真的可以嗎?不太合適吧。誰寫的啊???還有這些看起來很眼熟但又有點微妙不對的人物又是怎麼回事……”
仔細一看,這冊子上的故事雖然乍看都一派天真爛漫之態,彷彿是給小兒的睡前讀物,內裏卻十分過火,這比單純的火辣勁爆更令人難以直視。可是讀到結尾,又有一種詭異的感動,令謝憐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花城道:“嗯?也沒有完全扭曲。至少有幾點是對的。比如,我的確喚哥哥為‘哥哥’,再比如,與君山的確是我去接了哥哥的花轎,再如比,哥哥在洞房那晚,的確……”
花城見怪不怪,道:“定然是有知情人漏了一星半點出去,被人一番編排,兩分附會,再三臆測所成的吧。”
雖然知道很多瞎編的民間故事和原型差了十萬八千里,經過無數次加工變成什麼樣都不奇怪,但親眼所見還是震驚得無以復加。中間有好幾次他都羞恥得念不下去了,卻被花城強逼著繼續讀給他聽,萬般無奈。謝憐以為自己這麼多年已經修得臉皮夠厚了,誰知在花城面前還是常常臉漲得發粉,道:“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一樣是對的啊……”
花城卻撫掌道:“寫得好,有才。我聽了哥哥念這故事,感覺精神百倍。”
謝憐把那本故事集一丟,道:“不要看這種亂七八糟的閒書了,好好休息。”
花城卻要求道:“哥哥,再念一個吧。”
“不要了。”
“哥哥,我頭疼。”
“這……”
“哥哥。”
“……好吧。”
花城也是難得小病一場,謝憐平時就對他千依百順、有求必應,這個時候怎麼還抵擋得住?饒是再羞恥,也只得按捺了,重新撿起那本黃黃的小冊子,躺到花城身邊,被他攬了腰,硬著頭皮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英俊年少的太子殿下在深山裏修行,有一天夜裏,他遇到了一位神秘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