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188章

發佈時間: 2024-10-14 17: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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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三十三神官爭福地 2

也許是他情緒激蕩之下的目光太刺人了,被他盯著的那幾名小神官連忙擺手,道:“我們沒有告訴外人呀!”

謝憐紅著眼睛道:“那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在場的三十幾個神官聽到了那句話後,根本沒幾個臉露驚訝之色。既然這麼多神官都知道了,那上天庭又有多少神官知道了?

被他質問,那幾名神官卡了一下,又辯解道:“他們又不是外人嘛,這裏的都是相熟的朋友,大家之間都沒有什麼秘密,告訴他們不算告訴別人,除此以外的神官我們不會說出去的……”不等他說完,謝憐便厲聲道:“謊話!謊話連篇!我不信!!!”

被他如此厲聲打斷,那幾名小神官也有些臉上掛不住,縮回人群裏。這時,忽然一名神官大聲道:“你信不信又有什麼所謂?太子殿下你自己在被貶期間做的好事,人家沒有當場告發你就不錯了,你還要求別人為你保密?我們有什麼義務要為你保密?真是好笑!”

謝憐彷彿突然被迎面潑了一盆水夾冰,又被一把刀紮透了心,急道:“不是!我……”

又聽有人道:“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不潔身自好,又如何能怪旁人不信守諾言?如果有人替你瞞著這種不義之事,那才是失職無德!”

謝憐道:“不是!!!我……”

他想說我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想的,可他心裏也清楚,無論什麼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確打劫了!

這樣一塊汙點,彷彿一塊恥辱烙印烙在他臉上,使他在這些神官面前變得無限渺小,連為自己辯解都不敢大聲。見他氣勢下去了,一名武神站了出來,道:“太子殿下,你現在該明白,為什麼我們不希望你也在這裏修煉了吧?”

謝憐低下頭,握緊了拳。

那名武神接著道:“我們不是一路,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還是自行離開吧。”

看他振振有詞說著“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模樣,謝憐卻忽然明白了。

說來說去,歸根結底,不還是想要他讓出這片靈地嗎!

他雙手拳頭骨節哢哢作響,喉頭壓抑一陣,沉聲道:“……我不走。我要在這裏修煉。”

此刻,對這三十幾個神官的憤怒,已經壓倒了他的羞恥之心。

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乾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比起灰溜溜地逃走,他寧願厚著臉皮杠在這裏,教他們沒法得逞。謝憐猛地抬頭,又重複了一次:“我要在這裏修煉。這座山不是你們的地盤,你們沒有資格讓我離開!”

見他態度強硬,那三十幾位神官都黑了臉。謝憐聽到有人低聲道:“這又是何必?”

“我真是從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

然而,任他們怎麼說,謝憐都杵在原地。縱使心裏已被唇槍舌劍紮得流血,但還是倔強地死撐著一動不動。

那名武神道:“看來太子殿下是一意孤行,非要鬧得大家都不愉快了?”

謝憐冷冷地道:“有本事就來趕我,反正就算你們想,你們也沒那個本事!”

此句一出,對面十幾位神官登時色變,齊齊抽出了兵刃!

這是自然。對於武神而言,方才那句可是個大大的挑釁。在場為數不少都是武神官,哪里能當做沒聽到?

被團團包圍,謝憐卻分毫不懼。他手裏沒有刀劍,只緊緊握著一根登山時充作拐杖的樹枝。一名武神官肅然道:“太子殿下,如果你立刻道歉,我們可以當做你方才沒有冒犯我們。”

謝憐卻道:“如果我有哪里讓你們不愉快了,我絕不會道歉。”

他執著那根樹枝,指向前方,道:“因為你們根本不配為神!”

對面一陣騷動。

有人嗤道:“我們不配?你這種打劫凡人的強盜就配了嗎!”

謝憐再也忍不了了,他也本來就不想忍了,抄著樹枝便攻了上去,喝道:“欺人太甚!”

那十幾名武神官也以兵刃迎戰。後排有神官道:“又不是我們讓你去打劫的,你怨我們是什麼道理!”

他們卻是高興的太早了。本以為謝憐既無法力也無兵刃,肯定好對付得很,誰知,完全不是那回事。謝憐手裏拿的雖然只是一根樹枝,卻被他使得彷彿一柄毒鋒,咄咄逼人,強勁至極。雙方對上沒多久,好幾個武神官的劍險些給他挑飛了,他們甚至連給這樹枝的勁風刮到也不敢,驚得連忙閃到了後排。

以神官之尊,居然打不過一個被貶的凡人,這可太丟臉了!

這時,一名觀戰的神官突然遠遠慘叫一聲,號道:“什麼東西?!”

這一喊,其他神官也驚了:“怎麼回事?!”

那神官似乎痛得厲害,捂臉彎腰道:“剛、剛才,有一團鬼火打中了我眼睛……是不是他搞的鬼?”

謝憐記起,這正是方才指著他鼻子喊他強盜的那名神官,氣極反笑:“什麼鬼火?你們要搶靈地直說就是了,用不著再污蔑我!”

他怒氣勃發,出手更狠,一圈武神的刀槍劍戟給他手裏一杆說粗不粗、說細不細的普通樹枝劈裏啪啦打掉了一地。突然,一人喊道:“抓住了!抓住了!你們看!”

謝憐身形微定,只見對面神官亂成一團,有人手裏抓著什麼東西,高高舉起,道:“真的有鬼火,他在搞鬼!抓到證據了!”

謝憐定睛一看,那是果然一團幽幽燃燒的小小鬼火。他怒道:“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你們憑什麼逮著一團鬼火就說我搞鬼?鬼火又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它身上寫了我的名字嗎?!”

慘叫的那名神官捂著眼睛道:“普通的鬼火怎麼會往我眼睛上撲?不是你指使的怎麼會這樣?”

謝憐斥道:“那我還說它也有可能只是這山上的遊魂,無意間被你們嚇得暈了頭才撞上來的呢!這算什麼證據?”

最先動手的那名武神一把奪過了那鬼火,道:“管它是誰指使的,這種害人的東西,打散了就是!”說著手上一用力,竟是要把那鬼火捏得魂飛魄散。見狀,謝憐脫口道:“放開它!”

終歸是不忍那遊魂就這麼被他們這場鬧劇波及,他搶上前去與那武神纏鬥起來。因意在奪魂,出手便收斂了些,二人正僵持著,後方幾個神官卻忽然喊道:“你來了?快來!來看看,這都是什麼事兒!”

聽起來像是有誰趕到了。眾神官回過頭去,都道:“你可算來了!”“等你好久了,快來幫忙!”

聞言,謝憐先是一驚,心道:“莫非是來了什麼厲害的神官?”再轉念一想:“管他來的是誰,如果也要來和我為難,再打上一場又如何!我誰都不怕!!!”

他現在滿腹怨氣,已經準備好了要大戰一場。誰知,待到人群分開之後,那姍姍來遲之人走上前來,謝憐卻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萬萬沒想到,來人,竟是慕情!

慕情也顯然沒料到,會在這種情形下遇到謝憐,兩人一打照面,皆是滿面愕然。謝憐睜大了眼,把正在與他打鬥的武神們都忘到了一邊,囁嚅著道:“……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

說了幾個字,他注意到了一件事,登時明白,閉上了嘴。

慕情現在穿的,不是他們一路逃亡時的陳舊黑衣了,而是下天庭的武神官服。

原先,風信和慕情作為謝憐的副手活動時,二人的能力就頗得讚賞,惹人注目。後來謝憐被貶,不少神官都惋惜風信和慕情也和他一起被貶下去了,還有暗暗來牽過線問他們要不要轉到別的神官殿裏去侍奉的。如果有神官出於欣賞,把慕情再提回下天庭去為己所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定就是這樣了。而且,他現在應該混得不錯,不然也不會和這群神官一起,成群結隊地出來找洞天福地修煉。

謝憐還是凡人之身,慕情卻已經回到下天庭了,此情此景,莫名諷刺。

那邊,慕情好容易才定了神,疑道:“這是怎麼回事?”

眾神官紛紛搶著給他講前因後果。謝憐遠遠站著,身體僵硬無比。

他注意到,他們並沒有特地對慕情講他打劫之事。這說明什麼?

說明慕情也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了。慕情也知道他去打劫了!!!

一滴又一滴的冷汗從謝憐頭上滾滾落下,他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方才與他對峙的那名武神氣喘吁吁地喊道:“他想一人搶佔靈地、趕我們走,慕情快來幫忙!”

幫什麼忙?

讓慕情幫忙來一起打他嗎?

謝憐氣得頭皮發麻,震驚不已。他好容易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怒道:“……你們,你們真是顛倒黑白,無恥至極!根本不是這樣的!我明明沒有!”

慕情就在旁邊看著,他心裏著急生氣,又是一樹枝又打了出去,那武神有些招架不住,節節敗退,又喊道:“慕情!你還愣著幹什麼!”

別的神官也跟著喊,慕情卻始終神色遲疑,似乎不知該不該出手。謝憐聽他們連連催促慕情跟他們一起圍攻自己,心中狂怒:“慕情才不會跟你們一樣,他是我朋友,他才不會幫你們!!!”

怒著怒著,他手下一用力,又打飛了一排兵刃。其餘神官見他越戰越勇,勢頭不對,忙道:“慕情!你就這麼看著他亂來?!”

慕情臉上神情變幻莫測,上前一步,手指微抽,站在他身旁的神官催道:“別不動啊,幫忙啊!”

偏生在這時,又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慕情不想動,也可以理解,畢竟人家以前是太子殿下的貼身侍從,就算太子殿下又打劫又搶靈地,也要顧念一下主僕舊情嘛。人家不去幫太子殿下的忙已經很給面子了,怎麼還能指望他幫咱們的忙呢?”

這話聽似在為他開脫,實則陰險至極,慕情額頭頸間瞬間爬上了幾絲青筋。

氣氛微妙起來,謝憐覺察不對,道:“慕情……”

他只叫了個名字,下一刻,手上便陡然一輕,傳來了什麼東西被削斷的聲音。

謝憐一愣,低頭看看,被削斷的,是他唯一的“兵刃”,那根樹枝;再抬頭,對面的慕情手裏,已經化出了一把長刀。

此時此刻,那刀鋒正指向謝憐。而手持刀鋒之人冷冷地道:“……請你離開。”

“……”

謝憐手裏握著半截樹枝,看著慕情,良久,道:“我……不是真的想打劫。我也沒有搶佔靈地。是我先來的。”

“……”

慕情面無表情地重複道:“請你離開。”

謝憐看著他,遲疑片刻,道:“……你知道我沒有說謊吧?”

問這一句的時候,他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問了,轉身走吧!但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

慕情還沒回答,謝憐的身體突然向前一傾,整個人重重撲倒在了地上。

地是山路的泥地,坑坑窪窪,滿是落石和碎葉。謝憐撲在地面上,頓時瞪大了眼,還有些不可置信。

不知道是哪個神官,趁他失神在背後推了他一把,讓他在這麼多雙眼睛前面,摔的這樣難看。

實在是太難看了。四面八方都是高低不一、鋪天蓋地的人聲,謝憐都聽在耳裏,一雙眼睛睜得極大,看著眼前黑乎乎的地面,又很慢很慢地抬頭,看著站在他前面不遠處的慕情。

慕情就站在那些神官中間,沒看他,側首望向一邊,和所有其他人一樣,也沒有要伸手拉他起來的意思。

於是,謝憐明白了,沒有人會拉他一把。

趴了好半晌,他慢慢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了。

眾神官以為他還要發難,警惕萬分,謝憐卻沒再對任何人動手,而是低頭在地上找了一陣,找到王后給他收拾的小包裹,默默撿起,重新背在背上,轉了個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走著走著,他的步子越來越快。沒過一會兒,謝憐便狂奔起來。

他憋著一口氣,一路狂奔下山,一刻不歇。不知奔了多遠,突然沒留神腳下,又摔了一跤,那口氣才帶著一股血腥味吐了出來。

心慌意亂之中,他沒想到要爬起來,只是坐在地上喘氣。待到氣息漸漸平緩,謝憐也沒想到要站起來,反而就這麼坐著發起了呆。

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來。

謝憐略顯遲緩地眨了一下眼,順著這只手,緩緩抬頭望去,居然又是慕情。

他站在謝憐身前,臉色微青,伸著一手,半晌,口氣生硬地道:“你沒事吧。”

謝憐呆呆看著他,沒說話。

也許是被他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的不自在了,慕情避開了他的眼神。

但他的手還是伸著,道:“起來吧。”

可是,這手已經伸的遲了。

謝憐沒有接他的手,也沒有起來,還是直勾勾盯著他。

二人僵持許久,慕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正要收回手,謝憐卻突然從地上抓了一把爛泥,“啪”的一聲扔到了慕情身上。

慕情沒想到他會幹這種事,簡直不知該說是粗魯還是幼稚,胸口一下子炸開了一團髒兮兮的爛泥,臉也濺上了幾點,錯愕不已。少頃,怒氣上湧,但被他強壓了下去,低聲道:“……我也是沒有辦法!”

他的確是沒有辦法。現在他和那些神官應該交情不錯,如果就這麼看著同僚被謝憐暴打,而他卻不出手阻止,或者被人以為是站在謝憐這邊的,他恐怕就不好過了。

謝憐彷彿不會說話了一般,只會抓著地上爛泥不斷砸他。慕情擋了幾下擋不住,怒道:“你瘋了?!我說了我是沒有辦法,你去打劫不也是沒有辦法嗎?!”

滾!滾!滾!

謝憐腦子裏只有這一個字,然而他連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瘋狂地抓起手邊能抓住的一切東西砸過去。他也不在乎砸的是誰。終於,慕情被他砸得受不了了,鐵青著臉拂袖而去。謝憐喘了幾口粗氣,癱坐回去,又發起呆來。

他就這麼一直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後,四周不知從哪里飄來許多磷火,幽幽飛舞。謝憐彷彿沒看見一般,半點也提不起勁。

然而,那些磷火彷彿不甘心沒被他注意到一般,越來越多地聚集在他身邊。謝憐依舊不理。

直到磷火之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的來臨,總是伴隨著巨大的不祥預感。謝憐覺察到了什麼,緩緩抬頭。

十步之外,一個白衣人影站在無數飄浮的磷火之中,臉上半張面具正在森然微笑。

他和和氣氣地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第187章 冷白鬼溫語惑太子

黑夜中,謝憐雙眼的瞳孔瞬間收縮成極小的兩點,顫聲道:“……是你?!”

白無相!

謝憐毛骨悚然,一躍而起,反手要去拔劍卻拔了個空,這才記起他所有的佩劍早就都被當掉了。連他之前充作兵器的那根樹枝也被削斷了。也就是說,現在的他身無法力、手無寸鐵,卻對上了這個東西!

幾年前仙樂覆滅後,白無相就從世上消失了。謝憐根本沒去找過他,也沒想過要去找,只盼著他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永遠不再出現才好,誰知今天這個東西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那白衣人影緩緩向他走近,謝憐從心裏感到一陣膽寒,先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隨即反應過來:不能後退!逃跑也沒有用!

他厲聲道:“你想幹什麼?!”

白無相不答,繼續負手走近。謝憐的手腳連同從唇裏呼出的白氣都在顫抖。

他逼著自己回憶方才那三十多個神官或揶揄或冷漠或大笑的面孔,還有慕情轉過去的側臉,忽然之間,他忘記了恐懼,喊出了聲,一掌劈了上去!

然而,這一掌還沒劈到,一陣劇痛先到。對方竟是預料到了謝憐的招數,搶先一步閃到他身後,在他膝彎上踹了一腳!

太快了!

謝憐雙膝已經“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腦子裏才冒出這個恐怖的念頭。

這東西的動作,居然比他思考的速度還要快!

下一刻,謝憐便感覺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一隻冰冷手掌的五指大開,覆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他大叫起來,而那只手微微用力,把他的頭顱連著整個身體一起提了起來。謝憐毫不懷疑,以這東西的勁力,這五根手指只要一收攏,就可以直接碾碎他的顱骨,讓他的腦袋頃刻間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骨夾肉。他也毫不懷疑,白無相抓住他後的下一步,就打算這麼做!

謝憐淩亂地抽著氣,以為必死無疑,用力閉上了眼。誰知,身後那東西卻根本沒有繼續用力的意思,反而收斂殺氣,輕歎了一聲。

這聲輕歎後好一陣,對方都沒有繼續動作。一片死寂中,謝憐又一點一點,睜開了雙眼。

漫天的鬼火們正在狂喜亂舞,每一團火焰都是一個正在看熱鬧、嘎嘎大笑的亡靈,然而,眾多的鬼火似乎都被什麼震懾了,不敢靠近他們兩個,只有一團火焰格外明亮的鬼火懸在他們上方,正在用自己的火焰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向謝憐身後之人。不知在做什麼,但怎麼看,都猶如蜉蝣撼樹。

驀地,謝憐身體一僵。

白無相,居然抱住了他。

謝憐歪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被一雙冰冷而有力的手,抱在一個毫無生氣的懷裏。

白無相也不知何時坐了下來,喃喃道:“可憐,可憐。太子殿下,看看,你被弄成什麼樣子了。”

他一邊喃喃低語著,一邊撫摸著謝憐的頭,動作輕柔而憐憫,彷彿在撫摸一條受傷的小狗,或是自己生了重病即將死去的孩子。

月光下,悲喜面的半張笑臉隱沒在黑暗裏,只有半張哭泣的臉,彷彿是在真心實意地為謝憐傷心落淚。

謝憐僵硬地縮著不動,身後的白衣人抬起手指,擦掉了他臉上髒兮兮的泥巴。

在他的動作之中,謝憐居然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慈愛。像是在最好的朋友、最熟悉的親人懷裏,被凍得直打哆嗦的身體也奇跡般地回了一點暖。

沒想到,在這般境地裏,給了他這種慈愛和溫暖的,居然是一個如此詭異的東西。

謝憐喉嚨裏發出陣陣壓抑的嗚咽,抖得越發厲害。那團鬼火飛到他心口,似乎想焐熱他,卻又不確信自己是否能幫他驅散寒冷,不敢貼近。

白無相幫他擦乾淨了身上的爛泥,道:“到我這邊來吧。”

“……”謝憐顫聲道,“我……我……”

一句未完,他突然一掌探出,襲向白無相的面具!

突襲得手,那面具被他一掌打得高高飛起,而謝憐已翻身躍到數丈之外,方才的畏懼之態一掃而光,沉聲怒道:“誰要到你那邊去,你這個……怪物!”

那張慘白的悲喜面墜地,滿天的鬼火們彷彿被嚇呆了,突然失序,狂舞不休,無聲尖叫。白無相則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笑容聽得謝憐寒毛倒豎,道:“你笑什麼?”

白無相輕哼一聲,道:“你會到我這邊來的。”

他語氣篤定,謝憐不懂他什麼意思,不可置信道:“你那邊是哪邊?你毀了仙樂還讓我到你那邊去?你瘋了嗎?你有病吧!”

他不會罵人,就算憤怒到極點也只會說那幾個字,不然他要用世界上最惡毒最能洩憤的字眼來詛咒這個東西。白無相哈哈一笑,以手覆面,昂首道:“你會來的。在這個世上,除了我,誰也不會真正懂你,誰也不會永遠陪你。”

謝憐心中膽寒,卻仍駁道:“滾!少自以為是地胡說八道了,你說沒人就沒人嗎?”

一團鬼火飛到他身側,上下點動,彷彿在點頭贊同他一般。但四面八方都是這種邪乎的東西,謝憐並沒有注意到這獨一個。

那邊,白無相溫聲道:“哦?有人嗎?以前是有人,你猜今後還會有嗎?”

“……”

謝憐道:“你什麼意思?你在暗示什麼?”

白無相不答,冷冷笑著轉過了身,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他輕聲道:“我會在這裏等著你的,太子殿下。”

謝憐當然不能就這麼讓他走了,道:“等等!你別走!你對他們做了什麼?你動了我父王母后和風信?!”

他追了上去,伸手去抓那白衣人影,誰知,對方輕飄飄一甩袖子,反手抓住了一團鬼火。

他並沒有特地攻擊謝憐,謝憐卻覺一股恐怖的大力襲來,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一棵樹上。一聲巨響,那棵兩人合抱的大樹生生就被他的身形撞得折倒了!

若是在從前,這樣的樹謝憐就是撞折十棵也不會皺一下眉,但眼下他是凡人之身,這麼一撞,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重重落地,暈了過去。

閉眼前最後一刻,他似乎看到那白衣人影伸出一手,掌中托著一團熊熊燃燒的鬼火烈焰,笑道:“鬼魂,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這可太有意思了……”

醒來後,什麼都不見了。

謝憐頭下腳上,胸腔口腔都滿是血腥之氣,暈頭轉向了好一陣,突然一軲轆爬起,喃喃道:“……父皇!母后!風信!”

他想起昏迷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一刻也不敢耽擱,狂奔幾十裏,終於在背起行囊離開後的二十多天的一個深夜裏,回到了國主等人的藏身之處。

謝憐一路心焦如焚,惶恐萬分,生怕白無相已經對親人朋友下了毒手。回到那座小破屋便一把推開門,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失聲道:“父皇!母后!風信!”

還好。屋裏,並沒出現他想像的那種淒慘情形,甚至連東西都沒有亂,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

謝憐帶著一身的傷狂奔數十裏,嗓子幹的要冒煙,稍稍放下了心,這才咽了咽喉嚨,繼續往裏走去,道:“風信!你們在……”

他一推開門,嗓子便卡住了。風信就在屋裏,看到謝憐回來,奇道:“殿下!你怎麼回來了?”

然而,謝憐卻並沒看他,而是緊盯著他的對面。風信的對面站著一個黑衣人。

是慕情。

慕情回頭看到他,抿了抿嘴唇,臉色也不是太好。風信繞過他迎上來,道:“你不是去修煉了麼?怎麼樣了?我還以為你要去好幾個月,這麼早回來,是有什麼大進展?”

謝憐盯著慕情,道:“父皇母后呢?”

風通道:“屋裏睡著,已經躺下休息了。你衣服怎麼髒成這樣?臉上傷怎麼回事?你跟誰打了一場?”

謝憐不答,聽到父母安然無恙,這才徹底放心,對慕情道:“你怎麼在這裏?”

慕情沒說話,風信代他答道:“他來送東西的。”

謝憐道:“什麼東西?”

慕情微微舉了一下手,指向一旁。他指的是幾個乾淨的袋子,應該是裝的米糧。

見謝憐沉默,慕情低聲道:“聽說你們缺藥,回頭我想辦法弄些來。”

風通道:“行,那我說聲多謝,現在正缺這些。神官不能私自給凡人送東西的,你自己也小心點。”他又湊到謝憐身邊,低聲道:“我也挺吃驚的,他居然回來幫忙了,之前算我看走眼。總之……”謝憐卻忽然道:“不需要。”

慕情的臉灰了一下,握了握拳。風信奇怪道:“什麼不需要?”

謝憐一字一句地道:“我不需要你幫忙。我也……不要你的東西。請你離開。”

聽到“請你離開”四個字,慕情的臉越發灰的厲害。

風信也覺察出不對勁來,道:“到底怎麼了?”

慕情低下了頭,道:“對不起。”

認識慕情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聽他說出這三個字,也是第一次見他紮紮實實地道歉,可謝憐已經無心驚訝了,道:“請你離開!”

他有些情緒失控,抓住那些袋子就往慕情身上扔去。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慕情被他丟得狼狽不堪,但只是舉手擋了一下,依然忍耐。風信拉住謝憐,驚道:“殿下!到底怎麼了,他幹什麼了?!你不是去修煉了嗎?!中間出什麼事兒了?!”

謝憐被他拉住,赤紅著眼道:“……你問他吧。我是去修煉了,為什麼我回來了,你問他吧!”

外面吵的太厲害了,屋裏已經睡下的王后被驚醒,披衣出來,道:“皇兒,是你回來了嗎?你怎麼了……”風信忙道:“沒事!皇后陛下快進去!”硬是把她又推了回去,關上門質問道:“你幹什麼了?慕情你到底幹什麼了?!殿下,你臉上這傷是他打的?!”

謝憐的氣息越來越急促淩亂,根本說不出話來。慕情道:“不是我!我沒有打殿下,我只是讓他離開,除此以外我一句重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對他動手!那片靈地他們志在必得,那種情況下你不離開根本收不了場!”

“你!……”

三言兩語,風信也終於弄明白發生什麼了。他睜大了眼,指著慕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彎腰抓起地上布袋,劈面丟了過去,咆哮道:“快滾!快滾快滾快滾!”

慕情又被自己帶來的米袋砸了一臉,倒退兩步。屋裏三個人都喘著粗氣,風通道:“我說你怎麼突然轉性了?我真是操了,這他媽的……別讓我再看到你!”

慕情啞聲道:“是!我有錯,我認了,我道歉!可我是想先解決眼下的難題,再來談別的!如果我不回下天庭,大家都要完蛋!你父母我母親,我們三個,不知道要在爛泥裏掙紮到什麼時候!如果我先回去了,還有機會……”

風信罵道:“都他媽廢話,少廢話!沒人要聽你的藉口,滾滾滾滾滾!”

慕情道:“如果你我易地而處……”風信打斷他:“讓你別廢話!不聽!我只知道不管什麼處境我也不會跟你做一樣的事,用不著易地而處,你就是忘恩負義罷了!”

慕情臉現青氣,上前一步,道:“殿下在困難的時候不也被逼到去打劫?為什麼到我這裏,你就不能將心比心了?”

風信噴了,道:“哈?打劫?誰打劫?殿下打劫?你他媽說什麼屁話?”

“……”

謝憐窒息了。

見風信一臉暴怒漸漸轉成錯愕,慕情這才覺察哪里不對,遲疑著轉向謝憐,道:“你……你沒有……?”

他也沒有料到,謝憐居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風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

謝憐瘋了,隨手抄了一樣東西就把慕情趕了出去。慕情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捅了大簍子,被打了好幾下也不敢說話。但逃到屋外一看,謝憐用來打自己的東西居然是一把掃帚,臉又黑了,道:“你不至於這樣嘲諷我吧?!”

謝憐崩潰地道:“滾!”

他出拳帶了利風,慕情被他掃中,勉強閃過,臉上被掃出一絲血痕。他伸手摸了摸,看著手上的血,陰晴不定,半晌,道:“……行。我走了。”

謝憐渾身發抖,深深彎下腰去。慕情走出幾步,還是把米袋放在了地上,道:“我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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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憐猛一抬頭,慕情看到他的眼神,喉嚨動了動,不再滯留,甩袖離去。

屋裏驚呆了的風信這才追出來,道:“殿下!他狗扯吧他?打劫到底怎麼回事?”

謝憐捂著額頭道:“……別問了,風信我求你別問了。”

風通道:“不是,我當然不相信,我就想知道怎麼回事……”

謝憐大叫一聲,捂住耳朵,逃進了屋裏,把自己鎖了起來。

風信是真的堅信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可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了最糟糕的狀況!

謝憐想乾脆逃走,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可是他想起白無相說過的話,又不敢走太遠,只能把自己關在屋裏。無論風信和王后怎麼喊他他都不出去。

直到兩天過後,謝憐才稍微感覺平靜了些,當風信再次敲門的時候,他默默把門打開了。風信拿著一個盤子,站在門口道:“這是皇后陛下白天給你做的,叮囑我一定要給你送過來。”

那盤子裏的東西顏色青青紫紫,使人見之驚恐。風信又道:“殿下要是怕有生命危險,我幫你解決了就是,我不會告訴皇后陛下的,呵呵。”

看得出來,風信心裏仍然很想追問打劫到底怎麼回事,但又怕謝憐又把自己關起來,只得強行按下,裝作沒那回事的樣子不去詢問,故作輕鬆。但他不擅長開玩笑,開出來的玩笑乾巴巴的,簡直令人尷尬。

老實說,他母后做的飯菜味道真是可怕至極,並且下廚次數越多,態度越用心,就越向著一個不該前進的方向進步。謝憐也從沒下過廚,但他做飯就味道不錯,看來,只能解釋為天賦異稟了。儘管如此,謝憐還是接過了盤子,坐在桌邊老實吃了。反正現在的他吃什麼也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不幸中的萬幸。雖然那天夜裏他以為完蛋了肯定被聽到了,但根據這幾天的情況看來,國主和王后似乎不清楚他打劫的事。不然以國主的脾氣,早就開始罵他了。風信也肯定不會對他們說的,暫時可以放下心了。

想到這裏,風信忽然起身,謝憐驚醒,道:“你幹什麼?”

風信拿了弓,道:“到時辰了,出去賣藝了。”

謝憐站起身來,道:“我也去吧。”

遲疑片刻,風通道:“算了,你還是再休息休息吧。”

雖然風信沒有再追問,謝憐也渾身難受,總覺得被風信知道這種事後,二人之間有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去了,風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別有涵義,值得深究。謝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實話跟你說吧,我現在沒心思修煉。”

這個風信多少也料到了,低頭不知該說什麼。謝憐又道:“既然如此,與其枯坐在屋子裏,不如也出去賣藝,至少還能掙點錢,不至於像個……”

不至於像個廢人。

不知為何,最後這兩個字,他沒能說出來。大概是因為心裏真的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所以才不敢輕易吐露了。

風信還是不太放心,道:“我一個人也能行的,殿下你這兩天才吃了一頓,還是再休息幾天吧。”

他越這麼說,謝憐越急於證明自己,轉過身去照鏡子,道:“沒事,我整理一下就……”

他本來是想去整理一下儀容,起碼不要再亂糟糟的像個乞丐瘋漢,誰知,卻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幅恐怖至極的畫面。

鏡子裏的他,居然沒有臉——因為映出來的他的臉上,赫然帶著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第188章 冷白鬼溫語惑太子 2

謝憐當場大叫起來,風信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道:“怎麼了?!怎麼了!”

謝憐臉色蒼白地指著鏡子道:“他!我……我、我……”

風信順著他的手,往鏡子裏看去,好一會兒,卻是一臉懵然地轉過頭,道:“……你怎麼了?”

謝憐嚇得不輕,緊緊抓著他,好容易才能把多說幾個字:“我!我!我的臉!你沒看見嗎?我臉上有?!”

風信盯著他的臉,歎了口氣。謝憐還在疑惑他為什麼沒反應,卻聽風通道:“殿下,你才發現自己臉上有傷嗎?”

謝憐如墜冰窟。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風信會這麼說?

難道風信、根本看不見此刻鏡子裏的他臉上這張面具?!

謝憐脫口道:“你看不見嗎?我臉上有東西!”

風信疑惑道:“什麼東西?具體指什麼?我沒看到?”

謝憐又去看鏡子:“不可能!我……”

可是,他這再看一次,鏡子裏的他臉上那張面具卻消失了,映出的還是他那張驚惶失措的臉。

臉上交錯著烏青的傷痕,看起來失魂落魄,狼狽至極,彷彿一個被財主暴打一頓的小長工。謝憐情不自禁愣住了,試著觸了觸臉頰邊緣,心想:“……這是我?”

這時,只聽風通道:“殿下,你……是不是太累了?還是被那臭小子氣到了?聽我的,最近你別出去了,還是多休息吧。”

謝憐好容易回過神來,見風信背了弓、提了凳子就要出門去,忙道:“不是!我……”

風信一面推門,一面回頭:“還有什麼?”

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下。因為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本來現在的日子就已經很艱難了,如果告訴風信,白無相可能又會回來纏上他們,風信會怎麼做?

風信對白無相的陰影也不淺,他會怎麼做?會不會萌生退意,像慕情那樣離開?

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風信已經出門去了。謝憐被關門聲驚醒,只好縮回床上,悶上被子,打算再睡一覺。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怪味。

謝憐爬起來,先還以為是王后又在做飯了或是老鼠什麼的死在角落了,起身察看,找來找去,最後卻發現,這怪味的源頭,居然是自己。

謝憐這才想起來,他已經幾十天沒有換衣和洗漱了,當然會有氣味。

謝憐屏住呼吸,心中一下子湧起一股對自己的厭惡。想到父母和風信一定都覺察到了,但都沒跟他說,又是一陣羞恥,偷偷摸摸開門看了看,外面沒人,於是自己找了新衣服,打算燒水洗個澡。

一番折騰,總算是泡在了浴桶裏。他把自己整個人沉進水底,憋到窒息,幾欲昏厥才浮出來,狠狠洗了幾把臉。

把全身上下都刷過一遍之後,謝憐伸出手去拿衣服,心不在焉地抖開衣服正要穿,忽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這根本不是他的衣服,而是白無相那件慘白的大袖喪服!!!

謝憐只覺他泡著的熱水瞬間變成了一鍋冰池,毛骨悚然,失聲道:“誰!是誰幹的?!”

是誰趁他不注意偷偷把衣服換了?!

他濕淋淋地跳出來,撞倒了浴桶,一聲巨響,整個屋子登時水漫金山,驚得隔壁屋裏的國主王后都被嚇到了。王后扶著國主進來一看,謝憐赤著身體倒在地上,滿地都是水,嚇得她撲上來抱著他道:“皇兒,你是怎麼了啊!”

謝憐濕淋淋的披著頭、散著發,抬起臉來,反手一把抱住她道:“娘,鬼,有鬼,有鬼纏著我啊!他一直跟著我!”

他這模樣,看上去就跟瘋了沒有兩樣,王后再也受不了了,抱著兒子心疼得哭了出來。國主也看著謝憐發呆,四十幾歲的人,如今看來已逾花甲之年。冬日的寒氣凍得謝憐一個激靈,指道:“衣服。快看那衣服!……”

然而,他再去看那衣服,哪里是什麼白喪服?不還是他的白道袍嗎?

謝憐忽然一陣憤怒,一拳錘在木桶上,咆哮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在玩兒我嗎?!”

王后強忍淚水,抱著他道:“皇兒別生氣,你先把衣服穿上,穿上吧,別著涼了……”

這一日,風信回來的也很晚,臉上倦容,也比以往更深。

謝憐已等他許久,迫不及待地道:“風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對你說。”

雖然白無相這東西太詭異厲害,即便是告訴風信,提前示警估計也沒什麼用,但他思來想去,還是認為這件事不應該瞞著風信,因此決定告訴他實情。豈料,風信沒有立刻問他是什麼事,而是道:“剛好,我也有點事想跟你說。”

謝憐心想肯定白無相這件事比較重要,要緊的事還是放到後面再說,坐到桌邊,問道:“你先說吧,什麼事?”

風信遲疑了一下,道:“還是殿下你先說吧。”

謝憐也無心推辭了,低聲道:“風信,你千萬小心,白無相回來了。”

“……”

風信勃然色變:“白無相回來了?為什麼這麼說?你看到了?”

謝憐道:“對!我看到了。”

風信臉色發白,道:“可……可不對啊,為什麼會被你看到?為什麼被你看到了你還安然無恙???”

謝憐把臉埋進手裏,道:“……我也不知道!但他不但沒殺我,而且還……”

還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摟著他摸他的頭,還對他說“到我這邊來吧”。

聽他講完這幾日的詭遇,風信臉上的震驚漸漸褪去,被迷惑代替,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謝憐道:“反正一定不懷好意,而且他好像一直跟著我,總之……你小心些!幫我提醒父皇母后也小心些,但別嚇著他們。”

風通道:“好。這幾天我不出去了,那小子送來的東西……應該能撐一段時間。”

說來實在難堪。慕情走的時候,還是把他帶來的東西都留下了。雖然當時謝憐情緒失控,砸他說不需要他的東西和幫助,但是冷靜下來,還是都灰溜溜地把東西都撿了回來。謝憐歎了口氣,點點頭,又道:“對了,你要跟我說的是什麼?”

提到這個,風信又遲疑了。頓了頓,他開口,竟是難得的吞吞吐吐起來,一邊抓著頭髮,一邊道:“其實也……殿下,你那裏,還有錢嗎?或者什麼能典當的東西?”

謝憐沒想到他居然會問這個在這種時候堪稱傻瓜的問題,愕然道:“啊?你問這個幹什麼?”

風信硬著頭皮道:“……沒什麼……只是如果有,能不能……先借我點?”

謝憐苦笑道:“……你覺得還會有嗎?”

風信也歎了口氣,道:“我想也是。”

謝憐想了想,道:“但我之前不是送了金腰帶給你?”

風信喃喃道:“那個不夠的,遠遠不夠……”

謝憐吃了一驚,道:“風信?你到底幹了什麼?怎麼會一條金腰帶都不夠?你是在外面打了什麼人要賠錢嗎?跟我說說?”

風信回過神來,忙道:“不是!你別放心上,我就問問!”

再三追問,風信都保證沒事,謝憐不放心地道:“要是有什麼事,你千萬告訴我,咱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風通道:“你別管我了,乾想也想不出辦法的。殿下你還是先解決你這邊的事吧!”

他一提這個,謝憐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他所料,接下來的數日,那個東西始終都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

謝憐總是能在許多出其不意的地方看到那張悲喜面,或是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人影。有時是在深夜的床頭,有時是在水中的倒影,有時是在霍然打開的門口,有時,甚至就在風信的背後。

白無相似乎以恐嚇他為樂,而且,故意只讓他一個人看見。每當謝憐受不了地大叫起來指向他,其他人一衝過去,或是一回頭,他就消失了。這樣的日子,謝憐過得一驚一乍,心裏恨得恨不得把這東西抓住大卸八塊,可他根本連對方的影子都踩不著,難免日夜顛倒,身心俱疲。

一日,他半夜驚醒,感到難以抑制的口渴,想起一整天都沒好好喝水,爬起來準備出去喝點水,卻聽外面隱隱透進來人聲和微弱的燭光。謝憐一驚,立即躲在門後,心口砰砰狂跳:“是誰?如果是父皇母后和風信,何必這麼鬼鬼祟祟?”

誰知,這鬼鬼祟祟的,真的是他父皇母后和風信。風信的聲音壓得極低:“殿下休息了吧?”

王后也小聲道:“睡下了。”

國主道:“好不容易才睡著,你們明天莫要太早喊他,讓他多睡一會兒。”

這句話讓謝憐心中一酸,緊接著,又聽王后道:“唉……這樣下去,皇兒什麼時候才會好啊?”

謝憐正覺得這話有哪里不對,這時,風信低聲道:“他也是最近實在太累了才會這樣。發生太多事了。勞煩二位陛下也盯緊一些,如果殿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千萬馬上告訴我。但是不要被他覺察到了,還有,不要說些刺激到他的話……”

謝憐躲在門後聽著,腦子裏一片空白,陣陣血液往上直衝。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他心中咆哮道:“我沒瘋!我沒撒謊!我說的是真的!”

謝憐一抬手,“砰”的撞開了門,屋裏三人齊齊一驚,風信站起身來:“殿下?你怎麼沒睡?!”

謝憐劈頭蓋臉地道:“你不相信我?”

風信一怔,道:“我當然相信你!你……”謝憐打斷他:“那你剛才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是說我看到的那些都是幻覺,是我自己的妄想?”

國主和王后想要插話,謝憐立即道:“別說話,你們不懂!”

風通道:“不是!我相信你殿下,但你最近太累了也是實話!”

謝憐看著他,沒有說話,心裏有什麼地方,卻在嗖嗖地灌著冷風。

他相信,大體上,風信還是相信他的。至少有八分。

不是全盤相信。畢竟,謝憐最近這日子過的,實在是太有病了。換任何一個外人來看,都鐵定會判斷這是個瘋子,有什麼資格讓人全盤信任?

但是不應該是這樣的,以前的風信,是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的!就算只有兩分懷疑,也讓人無法忍受!

謝憐心中滿是憤怒和怨氣,不知是對誰的,對白無相,對風信,對所有人,對自己。他一語不發,掉頭出門,風信追上去道:“殿下,你去哪里?”

謝憐強作冷靜道:“你不要管,不要跟上來,回去。”

風通道:“不是,但是你要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

謝憐打定主意,突然狂奔,風信腳程不如他快,不一會兒就被他遠遠甩開,只能在後面喊,國主和王后也出來一起喊他,謝憐卻充耳不聞,越奔越快。

他一定得主動出擊了!

如果白無相要殺謝憐,或風信,或他的父母,沒有一個不是易如反掌,但他偏偏不殺,卻要把他當成玩具一樣玩,再把他當個笑話看!

謝憐一面飛奔,一面對著黑夜吼道:“滾出來!!!你這個陰溝裏的怪物!!!滾出來!!!”

白無相完全就是衝他一個人來的,因此,他相信白無相一定會跟著他出來的。然而,一通辭彙貧乏的咒天咒地後,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從料想不到的陰暗的角落裏飄來幾絲冷笑,或是在他身後悠悠地現出一個人影,冷不丁把一隻手放在他頭上。狂奔數裏,謝憐終於耗幹了體力,深深彎下腰去,雙手撐住膝蓋,氣喘吁吁,胸口喉管彌漫上一股鐵銹味。

良久,他猛地起身,繼續朝前走去,低聲道:“……你要跟我耗下去是嗎?行,慢慢耗!”

他一個人在荒山野嶺、深山老林中不知徒步行走了多久,霧氣漸漸濃鬱起來。

四面黑漆漆的老樹們張牙舞爪,全都向前方傾斜,壓抑至極,彷彿在邀請他踏入一片不歸的禁地。謝憐心知前方不善,但避無可避。而且,一定要做個了斷的,遲早要來的,於是,沉著臉繼續前行。走著走著,前方白霧中,竟是隱隱浮現出一排閃閃發光的事物,像是一面發光的牆。

謝憐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微微皺眉,定住腳步。而那面“牆壁”,居然在向著他這邊緩緩逼近!

謝憐心生警惕,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裏嚴陣以待。待到那堵“牆壁”逼到他身前不足兩丈,他才愕然發現,那並不是牆,而是無數的幽冥鬼火。因為太多了,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面火光之壁,或是一張大網。

那些鬼火雖然詭異,但卻並無殺意,只是沉默地飄浮在謝憐面前,不讓他繼續前進。謝憐試著繞過它們,這些鬼火卻立刻變換方向,攔到謝憐身前。同時,他聽見許多個聲音道:

“別過去。”

“不要過去。”

“前面有不好的東西。”

“回去吧,不要再繼續走下去了!”

這些聲音木然而密集,如潮水一般,聽得人背後發寒。謝憐被它們包圍在中間,注意到,這些鬼火裏,有一團火焰格外明亮,也格外沉默。

雖然鬼火這種東西根本沒有眼睛,但望向那團鬼火時,他卻彷彿能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迎了過來。

看來,這一隻鬼是這些鬼火裏最強的。其他的鬼火,全都是在跟隨著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