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91章

發佈時間: 2024-10-14 16: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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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觀月夕鬥燈中秋宴 2

不過,縱使難看,最好也去一趟。他又不是雨師那樣已經做了幾百年的隱修派,也不像地師那樣是因為有秘密要務在身,更不像水師那般就是要為所欲為你能奈我何,若誰也不是,卻總成為特例,想不出席什麼就不出席什麼,長此以往,旁人不滿,議論紛紛,就算他自己覺得沒什麼,但君吾不好做。所以,當下便應承了師青玄:“好,屆時我一定到場。”

幾日期間,謝憐試了好幾種方法,都無法成功讓戚容的魂魄和這個男人的身體分離,戚容愈發得意。幸好有個穀子一直不嫌棄地給他“爹”餵飯,不然謝憐真是不想往這張嘴裡塞任何東西。中秋當日,謝憐在菩薺觀外設了個陣,反鎖了門,留下若邪繼續捆好戚容,到仙京去報到了。

詩雲“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這裡的白玉京,說的便是仙京了。中秋佳節,仙京一派全新氣象,除此之外,大街、長廊、樓臺附近,謝憐都看到了許多護衛,想是花城闖上來一次後,加強了幾倍警戒。那宴席設在露天月前,瓊香繚繞,瑞氣祥雲,花如吹雪,可一面行宴酣之樂,一面賞月觀夜。人間賞月,拿拇指食指捏個圈兒,那月亮最多剛好框在這個圈兒裡。但在仙京賞月,那圓月皎皎潔白,彷彿一張立在不遠處的巨大玉幕,好像多走幾步就能追上它,實是人間無法見到的美景。

宴席之首,自然是君吾不用說。但其餘人怎麼坐,各種藏著大大玄機,次序和位置都有講究,坐高了自然是萬萬不可,坐低了大概神官本人也不願意。謝憐對此倒是無所謂,不過,中秋宴是得正裝出席的,也就是說,最好你在人間的神像穿成什麼樣子,赴宴當天你就穿成什麼樣子。謝憐現在壓根沒有神像,所以還是一身白道袍背了個斗笠,不免寒酸,但確實是沒有更好的衣服了。如此裝束也挺引人注目的,所以他覺得還是坐隱蔽點好。

誰知,他本已隨便找個角落坐下了,一抬頭,卻見風信走過來。兩人都遲疑了片刻,向對方微一點頭,算是招呼過了。風信前行幾步,又折回來,問道:“你幹什麼坐這裡?”

謝憐以為自己坐錯了,站起身來,道:“我以為坐哪里都行。”

風信正要開口,謝憐卻遠遠地看見師青玄在前方衝他招手。師青玄此時乃是女相,風信回頭一看,彷彿看到了什麼陰影,大驚失色,丟下謝憐就趕緊走了。師青玄又喚道:“太子殿下,這兒!”

風師乃是上天庭的大紅人,她坐的位置自然絕好,離君吾較近。這一招一喚,許多神官都望了過來,原本托腮不語的君吾也看見了謝憐,對他微微點頭,謝憐只得過去。一路上果然沒看到郎千秋,據說他為了尋戚容的下落早早地便推了中秋宴。師青玄給謝憐在他旁邊找了個位置,風水絕佳,謝憐覺得不太合適,但風師盛情難卻,已經按著他坐下,道:“待會兒宴席散了我帶你去找那個小孩兒。醜是醜了點,但還挺乖的。”到這一步,他只好道聲多謝。一轉頭,二人附近坐的就是明儀,他正悶頭把玩一隻玉杯,那執杯的手竟然比玉杯還要白。看他面色無大礙,看樣子上回在鬼市受的傷已經養好了,謝憐道:“地師大人,別來無恙。”

明儀頭一點,似乎不大想說話。師青玄卻跟他截然相反,誰都認識,跟前後左右甚至十萬八千裏外的也能說兩句,謝憐十分佩服他居然能記住這麼多大小神官的名字。他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高鼻深目,黑髮微卷。謝憐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謝憐,兩人對看了一陣,均是莫名其妙,最後以謝憐胡亂打了個招呼告終。再四下一望,風信和慕情兩個人隔得無比的開,而坐在他正對面、正在十分熟稔地交談的,乃是三位神官。

左邊是位黑衣文官,眉目端郎,落落大方,說話間五指輕輕在桌面上有規律地敲擊,神情中一派鎮定自若,莫名眼熟;中間當然是已經十分熟悉的裴茗;右邊則是一位白衫公子,手中紙扇輕搖,扇上正面寫著一個“水”,反面畫著三道水波流線,眉眼與師青玄依稀有六分相似,只是睥睨間一派傲慢輕狂之態橫生,瞧著斯文,眼睛裡卻分明寫著他誰也看不起。除了那位“水橫天”,還會是誰?

謝憐心中了然:“‘三毒瘤’。”

那黑衣文官,想必就是靈文法力最強的男相形態了,果然儀表堂堂。那三人一陣寒暄上天入地都在變著花樣互相誇讚吹捧,聽得師青玄頻頻低聲道:“虛偽。虛偽至極。”謝憐卻覺得頗有趣。這時,他見宴席前方設有一座華麗的小樓閣,四面都以紅幕簾子遮掩,問道:“那是什麼?”

師青玄笑道:“哦,你有所不知,這也是上天庭裡很受歡迎的一個遊戲。來來,帶你看看,現在已經開始了!”

話音剛落,天外傳來幾聲悶雷。君吾望了望天,斟了一杯酒,遞了下去。於是,雷聲陣陣中,宴席上眾位神官開始又笑又叫地傳起了那杯酒,都道:“別給我!別給我!”“往他那邊遞!”

只看別人玩兒,謝憐也大致弄清了規則,心道:“原來是擊鼓傳花。”眾人相互傳送君吾遞下來的這杯酒,不可灑,傳給誰都可以,但不能反傳回去。雷聲停止的時候,酒杯在誰的手裡,就拿誰來取樂子。只是不知道是要取什麼樂子。這個遊戲,對謝憐而言可謂不太友好。你把酒杯傳給了誰,就是要戲耍誰,所以一般都會遞給與自己關係好的數人。可他和在座大多數神官都不熟,怎麼好意思隨便戲耍旁人?最多只能遞給風師了,但誰知道風師會不會就是傳酒給他的那個人?

謝憐心想:“最好是沒人傳給我。不過說不定是我自作多情。”他尚未開口,第一輪便結束了。那酒杯眾望所歸地停在了裴茗手裡,看樣子裴茗已經習慣了,在轟然叫好聲中把那酒一飲而盡,眾神官拍手起哄道:“起!起!”

歡聲中,那華麗的樓閣,緩緩拉起了四面的簾子。只見臺上站著一個高大的將軍,昂首闊步,好生威風。他似乎根本沒看見底下這些神官,也沒看見樓閣外奇異的天外美景,走了幾步,開始唱詞,激越高昂。

原來,酒杯傳到了哪位神官手裡,這樓閣就要把人間關於這位神官的戲文搬上來,演給大家看看。由於人們深愛著胡編亂造,哪里知道他們會編出什麼樣天雷滾滾的戲碼,又會不會剛好被抽到,這一遊戲,可謂是十分羞恥且驚險了。但是,樂趣也就在於此。須知裴將軍的戲文出出精彩,因為每次的女角兒都不同。有時是天仙,有時是女妖,有時是閨秀,女角是一個賽一個的貌美,故事是一個比一個無節操,眾神官看得津津有味,專心盼著女角上場。果然,不多時,臺上又來了一個黑衣的小姐,聲如黃鶯,二人對著唱了一陣,詞曲都頗為挑逗大膽。大家越看這兩人越覺得不對勁,紛紛問道:“這戲叫什麼名字?”“這次裴將軍勾搭的女子是誰?”

這時,臺上的“裴將軍”道:“傑卿——”

台下,裴茗和靈文都噴了一口酒水。

傑卿還能是誰,靈文的本名就叫做南宮傑。眾神官震驚了:怎麼這二位居然有一腿嗎?!

靈文以布巾拭了拭唇角,淡然道:“不用想了。編的。”

兩個當事人雖然都有點鬱悶,不過好在臉皮都夠厚,臺上哎呀呀地演,台下他們就當沒看到。師無渡卻不放過他們,搖扇笑道:“這戲很精彩。你們有什麼感想。”

靈文道:“沒什麼感想。這戲很老了,那時候我神像還不是現在這樣的。民間傳說而已,你仔細想想,民間傳說裡,但凡是個女的,有幾個老裴沒勾搭過?”

眾人深以為然。裴茗道:“喂,話不能這麼說,民間傳說傳的別的我的確差不多都勾搭過。這個我是真沒。莫要冤枉好人。”

靈文道:“照你這麼說,民間傳說我勾搭過的男神官更多,我還一個都沒勾搭過呢,豈不是如坐針氈。”

靈文自從被點將點上來,民間傳說一直傳她是因為勾搭了某位神官才能上來的,這也是靈文殿初期香火冷清、無人供奉的緣故之一,據說抗議激烈之時被罵得狗血淋頭,經常有人往她功德箱裡投肚兜和月事布。可男子神官若有此類傳聞,得的卻是風流之名,尚能樂在其中。可見雖然境況相似,有男女之別,下場就大不一樣了。

剛這麼想,下一輪又開始了。師無渡方才還笑,這次就輪到了他,身旁兩顆毒瘤齊齊對他做恭喜手勢:“現世報,請接好。”

師無渡眉頭一皺,喝了酒,那簾子再次徐徐升起,還沒升到最上面,裡面就傳來兩聲長呼:

“娘子——”

“郎君——”

含情脈脈,一波三折,宛轉纏綿。於是,底下的謝憐親眼看到了師無渡和師青玄活生生起了半邊身子的雞皮疙瘩。

師青玄彈起來道:“哥——!快掐掉!”

師無渡立刻喝道:“放下!馬上給我放下!”

不用看也知道,這次抽到的,肯定是水師大人和風師娘娘“夫妻”的民間傳說了。愛欲和仇恨,永遠是人們講故事時的最愛。有是最好,沒有更好,可以隨便杜撰了。照理說,各位神官自己做的事,才是正宗的神話,但有時候看人們給他們安的,不得不佩服這才叫真神話。師無渡一發話,那簾子果然刷的掉了下來,眾神官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謝憐則笑問:“風師大人,怎麼原來還能叫放下簾子的嗎?”

師青玄心有餘悸,道:“可以的,小意思,捐十萬功德就行了!”

“……”

在謝憐的無言以對中,第三輪開始了。這一次,雷聲沒轟隆多久,那酒杯便傳到了謝憐身邊那少年身上。

見此結果,眾神官的反響有些奇怪。不是很熱烈,但也不是很冷淡。彷彿有看戲的興趣,但不太想表現的太明顯。那少年似乎對這遊戲沒什麼興趣,但還是把酒喝了。他放下酒杯,簾子再次拉起。

只見臺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年輕的小將,頂著一頭石獅子鬃一般的捲髮,雖然極其誇張,但也算得氣宇軒昂,應當扮的就是這少年神官了;另一個,則是個尖嘴猴腮、形容猥瑣的丑角,在臺上跳來跳去。當那少年面向他時,他便故作正經,然而十分油膩,令人更生厭惡;當那少年一轉身,他就在背後呲牙咧嘴,以劍偷刺,無疑是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卑鄙小人的角色。

那丑角演得十分賣力誇張,彷彿是一出滑稽戲,眾神官見了,反應不一。謝憐注意到,位置偏下的神官們都哈哈大笑,位置偏上的神官,如師青玄、師無渡等人,則大多數凝眉不語,並不覺好笑。同時,他還發覺,身旁那少年的手背突然青筋暴起,心中頓生警惕。他雖然看不明白台上演的是什麼,但也大概能猜到是在侮辱另外一個人。而且就算不知那是誰和誰,也覺得這種編排方式令人極不舒服。眼看這少年似乎要發作,於是,他取過桌上一支筷子,朝那掛簾子的繩子擲去。

並不尖銳的筷子擦著繩子飛過,居然劃斷了繩子。簾子嘩嘩落下,眾神官一驚,都道:“怎麼能這樣?”“這是幹什麼!”紛紛望向謝憐,有的都站起來了。謝憐正欲開口,下一刻,耳邊什麼東西一炸,卻是那少年捏碎了白玉酒杯。

他似乎被這出戲激得勃然大怒,把一手玉杯碎片一丟,一躍而起,跳上桌面,足底一蹬,身形如箭躥上了那樓閣,進了簾子。幾名神官衝上去掀開紅幕,裡面卻已空無一人。眾人驚道:“不好了不好了,奇英殿下又下去打人了!”

謝憐心道:“奇英?奇英殿?西方武神權一真?”忙問師青玄:“風師大人,這怎麼回事?奇英殿下打人又是怎麼回事?”

師青玄回過神來,道:“打人就是……打人。咳,說來也許你不信,不過,奇英他經常毆打自己的信徒。”

“……”

他真還是頭一次聽到有神官敢毆打自己的信徒,這可是會讓神官在信徒心中一落千丈的事。他還想再問問,卻聽下邊有神官不悅道:“權某人也太不懂事了。大家都正玩兒的開心呢,他也不知道配合一下。誰還沒被取笑了?裴將軍、靈文真君沒被取笑嗎?再說取笑的又不是他,發那麼大火幹什麼呀?”

“就是啊,這人可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便是心中有火,怎麼能這時候發?好好的宴會,哪個是專程來看他臉色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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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毛頭小子就是毛頭小子。他都走了,沒了他玩兒的更盡興。”

聞言,謝憐若有所思。宴席上只稍微亂了一陣,靈文就似乎派人下去處理權一真的事了,幾名神官出面安撫一陣後,宴會和遊戲繼續。於是,雷聲陣陣中,第四輪擊鼓傳花開始了。

謝憐原本只是看著別人玩兒,融不進去,也樂得別人不找他,正想同師青玄說話,誰知,正在此時,卻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將那只白玉酒杯遞給了他。

☆、第91章 千燈觀長明漫漫夜

謝憐萬萬沒想到,竟然真有人會把酒杯遞給他。

怪他反應太快,不假思索便接了,接了就愣了。然而,再看遞酒那人,對方也是愣著的——居然是明儀。

原來,方才酒杯傳到了師青玄手裡,師青玄則為了好玩兒,故意遞給明儀。而明儀悶頭喝酒吃飯,看都不看就隨手亂傳,傳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也是無語。與此同時,那雷聲也戛然而止,只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雖然接了酒杯的是謝憐,眾人目光卻都往風信和慕情身上湊。不難理解緣故,謝憐已經寂寂無聞八百多年了,八百年前,自然是有不少他美談佳話的本子,但到如今早就失傳了,而且,根本不會有人在今天這個日子特地為他搭台表演。所以如果非要找一出有“仙樂太子”這個人物的戲來看,那麼就只有以風信或是慕情為主角的戲了。

因為,民間戲話在給這兩位神官編故事的時候,偶爾會把謝憐拿來用用,一般是讓他做個陪襯,跑個龍套,更有甚者為了讓戲更精彩,直接把謝憐改成奸角,安排一些諸如欺負慕情孤苦無依或是橫刀奪風信所愛之類的段子。要是真在中秋宴裡上演了這種戲碼,不管故事的主角們開不開心,反正其餘做看客的一定開心。謝憐拿著那小玉杯,有神官已經催開了:“太子殿下,來來來,乾了吧!”

催的人多了幾個,風信遠遠地說了聲:“太子殿下不能喝酒的。”

眾人都道:“一杯而已嘛!不妨事的。”

君吾一直一手支額,一語不發,這時微微起身,似要發話。師青玄也在一旁問:“你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我幫你出十萬功德拉簾子。”

“……”謝憐怕他真的一衝動十萬功德就灑出去了,就算再豪爽也不是這麼個豪爽法,而且不管什麼戲他都看過,沒什麼講究,忙道,“不用不用,一杯應該無礙。”說完,便把這酒一飲而盡了。

瓊釀入喉,滑過之處先涼後熱,謝憐有點兒暈,但醞釀片刻便把這暈勁壓了下去。小樓四面簾子緩緩拉起,眾人轉移了目光,準備專心看戲了。

一看便奇,只見那臺上竟是站著兩個人。一人白衣,面若敷粉,滿身風塵,背一隻斗笠,定是謝憐無疑了;另一人紅衣,烏髮如漆,俊美靈動,顧盼有神,一條長蛇盤在手上,被“謝憐”搶去,那紅衣人立即將那蛇劈手奪了甩開,握住“謝憐”的手就不放了。那神態,真真好似他的心也被狠狠戳了一刀子。

這一出,把等著看好戲的眾神官都看懵了,當然,謝憐自己也是懵的。這時,宴席上首的君吾笑道:“這是個什麼本子?怎麼像從沒見過?”

靈文立刻便叫人去查了,道:“這戲好像叫《半月國奇遊記》,是新編的,所以從前沒見過,今晚是第一回在人間上演。”

師青玄對謝憐道:“是上次半月國那批商人裡的回去後找人寫的吧。省功德了,不用拉簾子。”

謝憐不置可否。人間能知道半月國之事的,只能是那批商人了,他記起來,商隊裡有個叫天生的少年的確說過要感謝他還是要供奉他之類的話,莫非這戲就是天生出錢請人寫的?可是,他並沒告訴天生自己的名字,一個小小少年也未必有能力做到這一步。

另一邊台下,雖然眾神官沒看到想像中的戲碼,但是,眼前這一出戲當然更精彩。畢竟,若是傳言屬實,那這紅衣人扮演的,可就是花城啊!

血雨探花的戲,人間是有不少的。不過,往往都是什麼“紅衣鬼火燒三十三神廟燒完了天界屁都不敢放”“血雨探花正手反手一隻手吊打文武神”這種令天界人士看了默默流淚的戲碼,不知這個本子會寫成什麼樣?反正主角是謝憐,對於這位,大家總有種格格不入之感,並沒把他劃入天界“自己人” 的範圍,所以看看也無妨。而且這出戲舞臺精緻,製作精良,戲中人扮相極好,簡直良心大作。於是,少不得心底大呼過癮,邊看邊評頭論足:

“真的嗎?編的吧,花城哪里會這樣跟人說話!”

“胡說八道,簡直胡說八道!”

“這戲把花城編成什麼樣了?醒醒!又不是風月本子,這真敢編啊!”

畢竟是特地給他寫的戲,謝憐也認真地看了。坦誠地說,這戲不錯。扮相好,戲也好,只是,他作為被扮演者,有一個小小的意見:兩位主角,似乎有些太過親密了。

扮演他自己的那位,身手是很不錯的,不過,他每每開口喊“三郎”,雖然語氣並不如何跌宕起伏纏綿宛轉,謝憐卻覺得比方才“風師娘娘”喊“水師大人”的“郎君”、“夫君”更令人坐立難安。而且,小動作也似乎太多了點,勾勾手,摟摟肩,抱抱人,總覺得,哪里不太妥。

可是,仔細想想,他喊花城,的確是這麼喊的,這些動作好像也的確有做過,當時覺得沒毛病,現在看,照理說也應該覺得沒毛病。再瞧瞧其他神官,雖然嘴上罵著胡說八道,但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熱火朝天,也只好閉嘴了。看著看著,忽然,師無渡道:“後面那兩個小廝是幹什麼的?”

聽到“小廝”二字,風信和慕情都不易覺察地僵了一下。

靈文道:“那不是兩個小廝。應該是兩個中天庭的小武官。當初,曾從南陽殿和玄真殿應徵去給太子殿下救急。”

南陽殿和玄真殿居然會有人給謝憐救急,這真是奇聞一樁,聽起來就彷彿裴茗義正辭嚴地婉拒了向他投懷送抱的絕色美女一般不可思議,眾神官齊刷刷望過去。靈文又補充了一句:“他們自願去的。”

謝憐笑笑,道:“忘了問,南風和扶搖他們還好嗎?怎麼今天沒見他們出來玩?”

風信道:“南風……在……”

慕情淡淡地道:“扶搖在關禁閉。”

風信立刻道:“南風也在關禁閉。”

謝憐“哦”了一聲,道:“兩個都關了?太遺憾了。”

說話間,那戲精彩落幕了。雖然被一致認為是無知信徒的意淫,但因為意淫花城實在很過癮,竟也博了個滿堂喝彩。然而,裴宿就是因為半月關被流放的,大家過足了癮後,少不得要分點關注給裴茗。師無渡道:“裴將軍,你家小裴現在怎樣了?”

裴茗自斟自飲,搖頭道:“還能怎樣?沒把心放在該上心的事上,我是管不了他了。”

這邊,師青玄聽不下去了,嘿嘿道:“所以,在裴將軍的眼裡,該上心的事是什麼?你小裴的前途就是前途,人家小姑娘的就不是嗎?”

他語氣不好,師無渡目光掃了過來,道:“青玄不准沒禮貌!”

他一斥責,師青玄便訕訕地低了頭。見狀,裴茗哈哈笑道:“水師兄,你這個弟弟好生厲害,也就你能管管了。他現在惹我倒沒什麼,萬一今後惹到不該惹的人,可不會像我這般看你面子。”

師無渡展扇,繼續教訓弟弟,道:“裴將軍的話你聽見沒有?還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是變成這樣子在外面走來走去,成何體統。我不管你喜歡什麼樣子,出門在外必須用本相!”

雖然師青玄無比熱愛女相,十分不服,但還是不敢頂撞他哥。謝憐心想:“風師說他不怕他哥哥,倒也未必全是。”誰知,師無渡最後道:“萬一遇到裴將軍這樣法力高強又居心不良的人怎麼辦!”

靈文哈哈嘲笑起來,裴茗險些再噴一口酒水,道:“水師兄!你再這樣,我們可就沒法說話了。”

吃了一輪,終於在觥籌交錯中迎來了最後的鬥燈一節。

仙京裡,所有的燭火、明光全都熄滅了,除卻月光,一片黯淡。臨湖而宴,揮開湖面的煙雲霧氣,透過清澈流動的湖水,能看到下方漆黑如深淵的人間。

鬥燈,鬥的是中秋當日,一位神官最大、最著名的那座宮觀裡供奉的祈福長明燈的盞數。一盞祈福長明燈,千金難求,久久不滅。鬥燈順序是由少至多依次排列,輪到某一位神官時,他信徒供奉的燈盞便會從下方飄上天界,照亮漫漫黑夜,綺麗無比。

神武殿今年是九百六十一盞長明燈,數目近千,史無前例,眾神官都覺得明年一定就會打破千數,然而這並不是重點。如果第一永遠是第一,那麼第一便失去了意義,所以大家在鬥燈這一環節中已經自動剔除了神武殿。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鬥燈一開場,排在第一個的居然是雨師。當謝憐看到一盞小小的明燈慢悠悠、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再聽到“雨師殿,一盞!”的時候,簡直懷疑自己其實喝醉了還沒酒醒,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只有一盞。為了確認自己沒醉,他問師青玄:“沒報錯嗎?”

師青玄道:“沒。真就一盞。就這一盞,還是雨師大人家裡的牛為了撐個場自己供的。”

自己供自己,這種行為可真是親切。謝憐想了想,雨師管下雨,所以也是掌農之神,猜測道:“莫非是因為雨師大人信徒多農人,所以才無裕供奉?”

師青玄卻道:“殿下,你對農民有什麼誤解,很多農民都很有錢的好嗎?其實是因為雨師大人說過,有錢供燈,不如種田,所以信徒從來供的都是新鮮瓜果蔬菜。”

聽了這話,謝憐真是羡慕至極,心想:“還有這等美事。”

然而,師青玄又道:“後來雨師大人又說不要浪費,所以一般供品放兩天信徒就拿回去自己吃了。”

“……”

前面稀稀拉拉的,都是一些小神官,長明燈從幾盞到幾十不等,大家都沒什麼興趣。但是,越到後來,每一次升起燈時光芒越盛,大家也越發專注。如果不是專門的神官報幕,一眼就能看出數目,那燈陣密密麻麻一起飛上來根本數不完有多少盞。謝憐什麼都不清楚,便什麼評價都不發表,專心欣賞明燈照亮漆黑長夜的美景,順便聽一聽其他人對於目前鬥燈形勢的分析。雖然他覺得這種事情並沒什麼好分析的。大約兩炷香後,壓軸戲終於陸續來臨。中秋宴鬥燈,開始了最後的十甲拼殺。

十甲的最後一名,謝憐聽到報幕神官高聲道:“奇英殿,四百二十一盞!”

權一真早已離場了,其他神官聽到這個數目後的嘖嘖之聲也就不加掩飾了。這位西方武神年紀尚輕,卻勢頭極猛,和他資歷相同的神官,有兩百盞長明燈已經算很多了,他卻是翻了個倍還要多,飛升年限比他略長的郎千秋長明燈卻比他略少,可謂了得。但謝憐覺得,果然這少年在上天庭人緣不太好,因為除了他自己和師青玄,幾乎沒什麼為這份了得真心驚歎。

下一位,地師殿,四百四十四盞。明儀除了多喝了兩口湯,並沒有任何別的表示,師青玄卻是比他還激動,一疊聲地道“低了低了”。由於大家對地師大人都不是很熟,章程化地拍了拍手,就當是祝賀了。緊接著就輪到師青玄自己了,風師殿,五百二十三盞。

一個人受不受歡迎,真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一件事。報出風師殿的長明燈數目後,師青玄還沒說話,宴席上的撫掌聲便陡然大了起來,四處都是“恭喜恭喜”“實至名歸”。師青玄十分得意,起身到處拱手,又對師無渡嚷道:“哥,我今年第八!”

他像被夫子誇了找爹媽討賞似的,謝憐看著忍俊不禁,師無渡卻斥道:“不過是第八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

他這話其實是非常狂妄的。整個上天庭,有哪個是等閒之輩?五百盞長明燈,高居第八,在他口裡卻被說成“不過是”,那排在第八名後面的神官,豈不是連“而已”都不如?他也並非不知此話不妥,但他就是要這麼說,因為不懼。師青玄垮了臉,師無渡搖了搖扇子,又勉為其難地道:“不過,燈比去年多了,下一年必須更多。”

聞言,師青玄又縱臂長笑起來。整個宴席上,竟然只有明儀一臉漠然地埋頭吃飯,不給他喝彩,於是師青玄拍了他兩下,要找他討祝賀。明儀根本不想理他,繼續專心猛吃,師青玄大怒,要求他必須給自己鼓掌,謝憐在一旁聽得要笑岔氣了,不提。

下一位,靈文殿,五百三十六盞。

在文神裡,靈文算是奪魁了,不過,並沒有多少文神捧場,反倒主要是武神們很給面子。謝憐遠遠向他道了恭喜,這頭聽到師無渡和裴茗叫他擺宴請客,那頭又聽到有神官嘀咕,靈文信徒多無非是因為化了男相、靈文看准當今武神勢大便一力巴結武神不理睬文神、靈文是上天庭最熱衷於請客的神官、靈文據說有時請客還請嫖云云,搖了搖頭,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女神官真不容易。

接下來,是南陽殿和玄真殿,分別是五百七十二盞,和五百七十三盞。慕情眉目舒展,風信不喜不怒,似乎並不在意。謝憐心中納悶,怎麼會剛好數目這麼接近?這也太巧了吧?低聲問師青玄方知,原來這兩二人因為出身相近,領地相近,實力相近,加上彼此關係不好,兩邊信徒都憋著一口氣要贏,發誓對方宮觀裡供多少盞燈,他們就一定要多供一盞。不求第一,只求比對方高。竭盡全力豁了出去,每年互有勝負。今年在最後關頭,玄真殿終於多擠出了一盞燈,勝過了南陽殿,眼下彷彿打了一場勝仗,正在大肆慶祝呢。聽完謝憐忍不住心想:“在外面為多對方一盞燈爭得頭破血流,這群人都不回家過節的嗎?今天可是中秋啊。”

下一位,明光殿,五百八十盞。

這個數目,相當可觀了。然而,裴茗卻並無喜色,因為,比起去年,明光殿今年的長明燈,其實是減少了的。副神裴宿出了事,算是一個打擊,今年少了將近一百盞燈,若不是裴茗底子厚,穩住了,只怕少的更多。師無渡和靈文都沒對他道恭喜,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至此,謝憐發現,這好幾位神官的長明燈盞,數目都很是密集,幾十十幾的,彷彿拉不開差距。也就是說,大家其實都半斤八兩,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絕對勝出。他剛這麼想,就聽報幕神官道:“水師殿,七百一十八盞!”

宴席上,一陣騷動,驚歎四起。

眾神官反應過來,便開始爭先恐後地道賀。師無渡只是坐著,並不起身,神情也並不如何倨傲,只是一派理所當然。這恐怕是好幾百年來,第二名神官和神武殿長明燈之數挨得最近的一次了。謝憐第一次飛升時距今太遠,那時候的一盞祈福明燈,比如今的一盞要更為難求,自然不能一概而論。不過,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們對於財富的熱愛,是永遠不會減少的,不愧為財神!

師青玄比自己亮了七百盞燈還興奮,大力拍掌,對謝憐連聲道:“我哥!是我哥!”

謝憐笑道:“知道了,是你哥!”

整個宴席上,依舊只有明儀一個人在格格不入地賣力吃飯。事實上,謝憐覺得所有人裡就他一個把“宴”當成宴在認真對待,為吃飯而來,彷彿多年在鬼市臥底食不果腹今晚要一次吃個夠本,想起鬼市街邊攤子裡賣的那些小吃,謝憐也十分能理解了,忍不住心想,花城平時會不會在鬼市街頭悠悠踱步?

最激動人心的謎底既已揭曉,今夜,眾位神官都看飽了戲,說夠了話,心滿意足,便也陸續準備起身離席了。誰知,師無渡忽然眉頭一皺,扇子一收,道:“慢著。”

別人說慢著,大概沒這麼強的震懾力。但師無渡此人,真真如他的外號“水橫天”,彷彿天生發號施令慣了,一開口便讓人不由自主聽從,大家又都坐了回去,問道:“十甲已出,水師大人還有何事?”

謝憐心想:“難不成也要散功德了?”

師無渡搖扇道:“十甲已出?”

眾人都不知他反問此句是何意,師青玄卻驚道:“……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十甲沒出!——算上神武殿,剛才報出來的,也只有九個而已!”

眾位神官一下子驚了,紛紛道:“只出來了九個?”

“真的,我數了,真的只有九個!”

“水師大人前面居然還有一個人???”

“什麼?還能有誰啊?我沒印象了啊?”

正在此時,黑夜之中,忽然爆發出一陣亮如白晝的光芒。

那光是燈。

如千萬游魚過江海,無數盞明燈緩緩升上來。

它們在黑夜之中閃閃發亮,熠熠生輝,如浮空的靈魂和瑰麗的夢,壯美至極,照亮了漆黑的人間。此般奇景,無可言喻,唯餘凝固的呼吸和斷層的言語。

謝憐怔怔望著那漫天的明燈,彷彿窒息,什麼都聽不見了,恍神了好一陣。過了這一陣,他才發現,有哪里不對。

宴席之上,所有神官的目光都投射了過來。原來,那報幕神官哆嗦著手,指向了他。

謝憐懵然,道:“……怎麼了?”

無人應答,謝憐又指了指自己,道:“……我?”

一旁的師青玄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對。你。”

“……”

謝憐還是懵然,道:“我什麼?我到底怎麼了?”

那報幕神官艱難地咽了咽喉嚨,終於再次開口。

於是,在場百位神官都聽到了一個不可置信的顫抖聲音。

“千燈觀,太子殿,三……三……

“三千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