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們是外地來的吧?”
阿婆坐在板凳上,手肘支在腿上,掌心託着半邊臉看她。
“是啊,我們剛來揚州不久,在這裏住一陣子。”
沈意歡點點頭,順着她的話說。
“怪不得你們不知道呢!”
阿婆四下看了眼,才小聲抱怨,“你們有所不知,揚州的百姓,日子過得苦啊!”
阿婆說着,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咱們前幾年開了荒地的,本不該收稅,可如今卻要按照中田收。
一畝地,產三石糧,就要上交一石,一年兩茬下來,頭茬還罷了,二茬根本不足三石。
等兩茬子稅糧交上去了,家中勉強夠喫七八個月。
剩下幾個月的口糧,大家都拼命湊,山上的野菜,水裏的魚蝦王八,能碰上野兔子更好,肉多些。”
阿婆說完,嘆了口氣,又道:
“就這,還是好一點的人家,家中壯勞力多,地也多的。”
“那差一點的呢?”
哪怕已經從莊子上打聽了許多,可她還是想從阿婆嘴裏聽到不一樣的。
“差一點的啊!”
阿婆眼裏閃過一陣酸楚,“差一點的,地不夠的,佃了富戶的田,先交五成租子。
剩下的一半,還要交上去填補家中不足的地稅,餘下來的,纔是一家人的口糧。”
“碰上好一些的主子,在莊子上幹活,主家賞口飯喫,也不至於餓肚子。
碰上刻薄的,天天催着你牛馬一樣幹活,肚子裏灌的還是涼水。
一天干完活,眼前直冒金花兒,那涼水灌的吆,走路都能聽到水在肚子裏打拍子的哐當聲,也不知道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哇!”
聽着阿婆的話。
男人將碗裏的甜水喫的乾乾淨淨,放下碗後,這纔開口,
“城中富戶,也是跟你們一般交稅糧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阿婆搖了搖頭,“不過我聽客人聊天說過,人家那些富貴老爺們,都是免稅的。
人家的田可和我們的田不一樣,人家家中子弟有出息,都掛在秀才的名下,上萬畝都可以不交稅。”
他們揚州的百姓,人均不過一畝,可人家那些富戶,家中良田少說也要上萬畝。
有的更多,她都不敢想。
“哎,生來就是命,誰叫咱們命不好,沒有投胎到富貴窩裏呢!
熬吧,熬一天算一天,這日子是苦,總比十幾年前好過些,起碼我們家兒郎還活着。
咱們人吶,要知足,人家北臨王十五歲就上戰場,人家多尊貴吶,那麼小就去了北臨趕跑了敵人。
揚州是產糧區,咱們多交一點,咱們大周的將士們,就能在邊關填飽肚子不受罪。
他們喫飽穿的暖,有力氣打仗,咱們才能安下心來過日子。”
“老人家對北臨,還挺了解的。”
男人手放在腿上,緊握成拳,似是隨口一問。
“那可是,我那男人,沒少跟我誇王爺。
正是因爲有他們,我們纔有了好日子過。
我男人當年雖然斷了一隻手,可他卻是活着回來的。
那時候家裏才揭不開鍋呢,要不是北臨王給三兩銀子,我們全家都要餓死了。”
阿婆說起北臨王,滿臉都是感激。
可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卻如坐鍼氈,一張臉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幾巴掌。
戰爭不斷的時候,百姓尚且還能有活路。
如今風調雨順,正是豐收的年歲,他們卻被逼的上山喫草度日。
可笑的是,當年只要斷手斷腳的傷兵,他讓人發下去的,是十兩銀,而不是三兩。
當年送回去的八百傷兵,走的是他私銀。
“阿婆,會好起來的,咱們要相信朝廷,他們不會一直讓百姓喫不飽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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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歡起身,藉着說話的間隙,將幾顆碎銀子扣在碗下。
她能做的,只有這麼多!
男人也緊跟着起身,面色映在黑色夜空下,“老人家,好好保重身子!”
他將銀錢放下,牽着沈意歡就要走。
“公子 兩碗甜水,這用不了這麼多錢。”
婆子急忙上前拉他。
“老爺子是保護百姓的英雄,就當是給他補身子的,莫要拒絕。”
再拒絕,他會羞愧的擡不起頭來。
只他這一句話,就讓阿婆瞬間淚如泉涌。
捂着嘴低聲嗚咽起來。
她在這裏爲了爭攤子,被人罵是廢人的婆娘時,她梗着脖子和人打了一架,渾身是傷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可此時此刻,被人說她男人是英雄時,她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渾濁的淚水肆意流淌。
原來,真的有人在意,有人記得他。
“保重,日子會好起來的!”男人頷首行禮。
夜市燈火輝煌,月光打在水面上五光十色,璀璨奪目,叫賣聲,歡笑聲,小童的嬉鬧聲,聲聲入耳。
敲鑼打鼓聲,女子笑罵聲,唱曲兒的歌女子聲音咿呀哀怨,琴聲順着運河而來,抑揚婉轉。
可此時兩人,誰也沒有從中感受到半分熱鬧與盛世繁中的安寧。
有的,只是胸口壓抑着,散不出去的酸楚與憋悶。
明明,他們隨手浪費的糧食,就是百姓一家子十天半個月的口糧。
可他們還在拼命的從百姓身上搜刮,不榨乾他們不罷休,不逼死人不罷休。
沈意歡看着他渾身都浸在悲傷中,回握了下他的手,與他十指緊扣,
“宸公子,可是在爲剛纔的阿婆難過?”
手心裏的柔荑一點點將他渾身的冰冷化開,“是啊,一直以爲,揚州比其他地方繁華,百姓的日子也會好上太多。
哪裏知道,揚州的百姓,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男人摩挲着她的手指頭,突然將她抱住,“意意,答應和我在一起的事情,不要再反悔,好不好?”
他本以爲,只要他足夠強大,將所有騷擾大周的敵人打的落花流水,大周的百姓就會過強富足的生活。
他天真的以爲,自己是英雄,他可以實現抱負。
卻不想,是他太想當然了!
他打的跑敵人,打散了部落,他卻控制不了人心。
阻止不了他們的貪慾!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揚州這座看似花團錦簇的外表下,遮住的全是見不得人的醜陋與惡臭。
曾經的與他共同禦敵的戰友,他自以爲安頓妥帖,可事實就是,他沒有保護好他們!
心愛的女人,他只顧着打仗,他一心想要拿着榮耀與軍功求娶她,本以爲,結果會是皆大歡喜。
可事實卻是,他錯過了與她在一起的最好時機,弄丟了她。
就是今晚,他猛然發現,曾經發出去的銀子,沒有到需要的人手裏。
而他喜歡的人,也不曾被人善待,以至於她瞻前顧後,不敢再託付真心。
曾經的他,看似什麼都做了,可好像又什麼都沒有做好!
而眼下,他明明承諾要陪着她,可事實卻告訴他,北臨出了蛀蟲!
或許長達十餘年之久!
北臨是這樣,揚州是這樣,其他地方呢?
是不是也是表面光滑,內裏臭不可聞,已經腐爛了?
耳邊就是他帶着壓抑的呼吸聲,沈意歡好脾氣的沒有打斷他。
任由他抱着自己。
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他纔將人鬆開,“意意,答應我以後,就不要再丟下我了。”
沈意歡不知道他爲何這般篤定,自己會丟下他。
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默默陪着他,任由他平復着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