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正是因爲將軍,所以西北軍在沈家商戶那裏,纔會格外被優待。”
趙同說着,目光望向眼前的空地,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剛開始,大家去沈家鋪子買東西,還會象徵性的給錢。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軍中傳着一句話,只要報上將軍的名字,就可以在沈家的鋪子連喫帶拿。
大家都道傳言不可信,是以,屬下也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也沒有人真的去沈家鋪子驗證什麼?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從沈家鋪子得到好處,已經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祕密。”
趙同眉頭皺了皺,目光看向一旁已然白了臉色的宋巍,
“末將之前跟將軍提過一嘴,將軍卻沒有當回事兒。
那個時候,末將自以爲將軍知曉這一切,並默許了他們在沈家鋪子的行徑。
畢竟,軍中上下,那個時候對將軍,唯命是從。
可沒成想,將軍居然從不知道,沈家商戶在將軍看不到的地方,散出去將多少銀子?
聽葛青說起過,夫人出身商戶,就是不知,邊境的沈氏商戶,與將軍夫人,可有什麼牽扯?”
趙同一臉冷漠的看着他,從一開始追隨宋巍,就是因爲他對夫人的那份深情。
曾在無數個夜裏,他們抱團取暖,他曾聽着宋巍一次又一次的跟他顯擺,有個天仙似的姑娘,在等着他。
懷裏的書信,被他在心裏讀了一遍又一遍。
那樣有才情的女子,未見其人,光是從她的書信,便可知其有多耀眼。
他親眼看着,曾經是百夫長的宋巍,將身上僅有的銀子,給那邊小宅子裏不怎麼說話的姑娘,置辦了最耀眼的行裝。
回來後,不止一次的跟兄弟們炫耀,那姑娘終於肯正眼看他,終於答應,收下他送去的衣裳。
那段日子,不止軍營裏的兄弟們知道他有一個天仙似的心上人,就連軍營裏養的狗,都因爲那姑娘對他的認可,而得了宋巍一塊連筋帶肉的骨頭。
可見,能討得那姑娘歡心,當初的宋巍有多激動。
趙同低着頭,回想着自己,曾一遍遍,一句句的向宋巍複述,解釋,那姑娘託人送來的書信,到底是什麼意思。
姑娘的來信,總是很短。
明明沒有一個字是表情達意的,可字字句句卻無一不在訴說着,她對宋巍動了心。
她沉溺在了宋巍毫無保留的一腔愛意中。
宋巍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宋巍的第一封信,是他口述,自己替他執筆潤色的。
自己就像是一個沉浸其中的旁觀者,旁觀了那女子對宋巍,從一開始的冷靜剋制,到最後的驀然情深。
宋巍也不負所望,他拿着木棍在地上一遍遍的練習,一遍遍的讀,寫,念。
無數個夜裏,哪怕是睡夢中的夢話,都與學習有關。
就怕那女子嫌棄他粗鄙,嫌棄他是個粗魯的武夫。
自己痛失所愛,站在宋巍的處境,也曾感同身受。
不遺餘力的爲他出謀劃策,爲他殫精竭慮,只爲了他那赤忱毫無保留的感情,能得一個圓滿。
他就那樣陪着他,看着他認字越來越多,官職越升越高,最後,終於得償所願,娶得了那個天仙一樣的姑娘。
他們成婚那夜,他像是一個嫁出去女兒的老父親一樣,獨自一人坐在山頂,望着京城的方向,灌了一肚子冷酒。
心酸卻又欣喜。
那一夜,是他這一生之中,第二次流淚!
第一次流淚,是他的未婚妻,在被她的繼母誣陷偷人時,吊死的那個雨夜裏。
大雨滂沱,村口的大梨樹上,她單薄的身子如同風中柳絮一般,隨着風飄來蕩去。
兩隻眼睛睜的老大,似乎在向世人訴說她的冤屈與不甘。
他們從小訂了娃娃親,他自懂事起,就將她當做了自己的使命。
小時候,是逢年的壓歲錢,是節前令後的零碎兒,端午時節的紅頭繩。
她八九歲時,是銀丁香的耳墜子,是他走街串巷帶回來的一包糖炒栗子。
十二三歲時,是她紅着臉,揹着人塞入他手心的,散發着少女香的帕子。
是他偷摸碰了下她手指時,惹來她不敢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嬌俏眉眼。
他一日日的算,一天天的盼,期盼着在她及笄之年嫁與他爲妻。
終於,在他東奔西跑,在鎮子上置辦了新宅子之後,卻再也沒了機會,看她靈動的嗔他一眼。
自己一心所求之人,到底是與他陰陽相隔。
他一怒之下轉身入了西北軍,經過了兩年不要命的拼殺,終於得了一點小差在身上。
入了西北軍的第三年,他回了一趟家,狠狠的報復了她的繼母與其孃家。
可,那又怎麼樣呢?
他再也沒有像宋巍這樣滿腔心血的衝動,只爲了娶得心上人。
村口的梨樹下,再也沒有那個好姑娘,藏在人羣后面,等待走街串巷回來的他。
後來,他本想回去奉養二老,可是看着他們與兄長一家侷促的看向他,話裏話外,無不在探究,他會不會將鎮上的宅子收回去時。
他便知道,他趙同此生,與父母兄長弟妹的緣分,就到這兒了!
他這麼多年,旁觀着宋巍的一切,卑微的將他幻想成了自己。
可終究,宋巍不是他!
他也不是宋巍!
趙同滿臉諷刺,“將軍,軍中的蛀蟲貪了沈家不少銀子,糧食物品等應有盡有。”
“末將能查到的,也就這些了,不多不少,正好十萬兩白銀。
至於其他的,末將查不到的地方,還不知道,他們往肚子裏撐了多少!”
趙同話一說完,敷衍的拱了拱手,“將軍,末將告退!”
“稍後,末將會將所有貪圖了沈家錢糧的名單與數量,送到將軍這裏來。”
道不同不相爲謀!
他與宋將軍,從此涇渭分明!
只有上下尊卑,在無兄弟情誼!
“趙同,不是你想的那樣!”宋巍眼眶酸脹的要裂開一樣。
趙同腳步微頓,丟下一句“將軍,莫要寒了沈家商戶的心”便離開了。
此時的宋巍,雙手緊緊攥着座椅的扶手,,萬般用力,尚且不能控制渾身的顫抖。
胸口鈍疼如鐮刀剜肉,他是十八歲的宋巍,不是二十五歲,被權力與富貴迷了眼的宋巍。
他當然猜得出,趙同口中的沈氏商戶背後的人是誰!
除了她,還會有誰有那個本事,爲了他一個無名之卒,勞心費力?
“噗……”
口中的鮮血在面前噴出一道血弧,他捂着胸口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趙同,我讓你失望了,我也讓她,恨不得自戳雙目,從未認識過我。”
“沒錯,我宋巍此人,不值得她託付終身,若我 ”
“將軍,您這是何苦?”
雲麾將軍王霸一臉擔憂的上前,扶着搖搖欲墜的宋巍,目光看向門外尚且還未走遠的趙同,
“將軍,你吐血了?”
葛青閉了閉眼,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想着宋巍已經瘦到脫相的臉頰,暗恨自己當初的慫恿。
“將軍,事已至此,將軍又想借故逃脫,讓沈氏的十萬兩雪花銀入了蛀蟲的囊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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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同去而復返,看着他帳中地上的暗紅色血漬,到底不忍心他就這麼消沉下去。
“趙兄,可願助我一臂之力,就當,替我討回她的心血?”
宋巍哽咽的一聲趙兄,又讓趙同忍不住心軟,想起了他們相依爲命,戰場上共同廝殺的日子。
當年和他們一同上戰場的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
走到他與宋巍全須全尾這一步,又能在衆多兄弟中謀的一官半職的,萬中一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