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道是一座山谷之的山道,位於天水之東。!
相傳,此道乃是岐山溫氏先祖溫卯一戰成名之地,數百年前,他與一隻古兇獸在此惡鬥九九八十一天,最終將之斬殺。這古兇獸,便是窮。懲善揚惡,混亂邪惡,喜食正直忠誠之人,饋贈作惡多端之徒的神獸。
當然,這傳說究竟是否屬實,還是岐山溫氏後代家主爲神化先祖而誇大的,那便無從考據了。
下了金麟臺,魏無羨轉入蘭陵城一條小巷,道:“在窮道。走吧。”
溫情早在巷坐立難安多時,聞言立刻衝了出來。她腳底一崴,魏無羨單手將她扶住,提議道:“你要不要休息,我一個人去。”
溫情忙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岐山溫氏覆滅之後,溫情的劍也和其他溫家修士一樣,被收繳了。因此,溫寧失蹤後,她幾乎是用一雙腿片刻不停地從岐山跑到了雲夢,舟車勞頓,數日未曾閤眼,此刻幾乎已不成人形。
當年,魏無羨揹着江澄與她告別之際,溫情是這麼說的:“無論這場戰役結果如何,從此以後,你們跟我們都兩不相欠了。兩清。”神情高傲,歷歷在目。
然而,在前天,她死死拽着魏無羨的手,差跪在他面前,哀求道:“魏無羨,魏無羨,魏公子,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幫我救救阿寧!除了找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當初的驕傲與自矜蕩然無存。
魏無羨也知道,她決計放心不下溫寧,也不多勸,兩人火速趕到天水郡。
射日之徵後,衆家瓜分的地盤裏,蘭陵金氏得的那一份最大,天水一帶也被他們收入囊。窮道是溫卯成名之地,經歷數百年後人的改建,已經從險峻要道變成了一處歌功頌德、觀光遊覽之景。原先山道兩側高闊的山壁鑿刻的都是大先賢溫卯的生平佳跡,蘭陵金氏接手此地之後,自然不能讓這些岐山溫氏的光輝往事繼續留着,正在着手重建。重建的意思,是要把整個兩側的高山筆畫鑿得乾乾淨淨,盡數清空,刻新的圖騰。
當然,最後,必須還要改個能凸顯蘭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苦力的人選,除了低階低到塵埃裏、一輩子都難出頭的修士,普通人家的平民,更多的,則是射日之徵後便淪爲喪家之犬的戰俘們。
數名督工在山谷之穿行,吆喝驅趕這這些步伐沉沉的力士和戰俘們。溫情衝了進去,視線在每一張灰頭土臉的疲憊面容亂撞,幾名督工注意到了她,喝道:“你是哪家的?怎麼亂闖!”
溫情被他們擋住了去路,着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她穿的衣服沒有家紋,不是沒有家族是地位低下,一名督工揮舞着手臂道:“我管你找人還是人找,走!再不走……”
忽然,語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這年輕女子身後行了過來。
這青年生得一張明俊容顏,眼神卻頗爲陰冷,正在盯着他,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很快地,他發現這青年並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揮舞的那柄鐵烙。
魏無羨看到這些督工手的鐵烙,和從前岐山溫氏的家奴們慣用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頂端烙片的形狀,從太陽改成了花瓣,眼寒光乍現,卻仍不動聲色。山谷之,忽然以他爲圓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不少督工和普通低階修士都認得魏無羨的臉,反倒是那些戰俘沒幾個認得,看到他腰間的陳情,才猜出了來人身份。
但凡是在戰場和魏無羨遇過的對手,只有一個下場——全軍覆沒,盡數淪爲兇屍。
因此,認得他臉的,現在都是他的部下了。
旁人再不敢阻攔,溫情邊找邊喊:“阿寧!阿寧!”聲音淒厲,然而無人應答。跑遍了整個山谷,都沒見到弟弟的蹤影,溫情抓着幾名督工問道:“這幾天有沒有送來幾個溫家的修士?裏面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人,你們有沒有見到他?誰見到他了?”
數名督工面面相覷,爲首者打哈哈道:“這裏所有的戰俘,都是溫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來的。都在這兒了……”
魏無羨道:“都在這兒了?”
那名督頭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魏無羨道:“好吧。我姑且當,活着的都在這兒了。那麼,其他的呢?”
溫情的身體晃了晃。
與“活着”相對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督頭不敢多言,只得硬着頭皮,將他們帶到了山谷之後的一片野林。他不敢自己一個人面對魏無羨,命令手下另外七八人也一起跟,浩浩蕩蕩地帶路。
野林深處,橫七豎八扔着幾十條人形。有的已經發出了腐爛的惡臭。對此,魏無羨習以爲常,溫情則完全注意不到。他們在屍堆裏翻了一陣,很快翻到了還睜着眼睛的溫寧。
溫寧的肋骨被打塌了半邊,嘴角的血跡已經凝成了暗褐色,一動不動。
溫情仍不死心,顫抖着去抓他的脈搏。
死死抓了半晌,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她哭得面目扭曲,那張原本甜美的臉皺成一團,變得很醜,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處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屍體前,她所堅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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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羨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在奔波路,溫情對他說了很多的事。射日之徵後,他們的處境越來越艱難,無論有沒有參過戰、無論有沒有殺過人,都要每日每處被人監視,隨時隨地受人擺佈、遭人呵斥。
溫情和溫寧有一個逝世的堂哥,這位堂哥的外婆也被打成了“溫狗餘孽”之一。雖然因爲她年紀太大,不用和其他俘虜一樣做苦力,卻有另外的折騰法子對付她。是讓她每天扛着一面被撕得破破爛爛、塗了血紅大叉的溫家戰旗走來走去,進行自我羞辱,美其名曰“自省”。
那堂哥生前獨子大約才兩三歲,最親近的是外婆,離了老人家不行,又不能沒人照顧,她只好把小外孫用布條綁在揹帶。一個老人顫顫巍巍,一個小孩子在她背懵懵懂懂。一老一小,喫力地扛着一面高高的旗子,佝僂着腰地在路旁來回行走,走兩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見有人走近,趕忙又把旗子背起,生怕被人發現後斥責找麻煩。
那日,金子勳夜獵,追着一隻八翼蝙蝠王,來到了他們位於岐山一角的拘禁地。
那隻八翼蝙蝠王神出鬼沒且性情兇悍,藏匿時便找不到,不藏匿時又對付不了。金子勳正焦躁,恰好遇前來查看異象的幾名溫家門生。金子勳把他們當成送門來的餌,不分青紅皁白,逼他們負召陰旗吸引攻擊。
溫情習醫,她的門生隨她,從來只救人而不殺人。溫寧更是因爲性情怯弱,都不敢招收暴戾之徒,手下盡是些和他差不多木訥老實的修士,從未做過什麼害人之事。他們這一支也只剩下幾十人了。溫寧見手下門生有性命之險,趕出來和金子勳磕磕巴巴地講道理,拖拖拉拉間,八翼蝙蝠王跑了,金子勳大怒之下,令部下把他們盡數抓走。
這些天溫情跑的幾乎發狂,卻還是來晚了,連弟弟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溫情哭得太兇,無聲地暈了過去。
魏無羨將她從地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閉眼,片刻之後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動怒,而是在思考什麼。那名爲首的督工心生僥倖,嘴硬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亂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幹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
魏無羨道:“沒人敢亂殺人?真的?”
數名督工一齊信誓旦旦道:“千真萬確!”
“絕無虛假!”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爲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這兒沒人敢亂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纔心,正好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臉色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分辨不出一個人是怎麼死的?”
衆督工啞然,終於開始發覺大事不妙,隱隱有後退之意。
魏無羨維持笑容不變,道:“你們最好立刻老實交待,是誰殺的,自己站出來。不然,我只好寧可殺錯,也不放過了。全都殺光,這總該沒有漏之魚。”
衆人頭皮發麻,背脊發寒。督頭囁嚅道:“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聞言,魏無羨看了他一眼,訝然道:“你很有勇氣。這是威脅我?”
督頭忙道:“不敢不敢。”
魏無羨道:“既然你們不肯說,那讓他自己來指認吧。”
彷彿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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