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驕矜第三

發佈時間: 2024-10-14 11: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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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無羨拉走的這頭花驢,極不好伺候。

 明明只是一隻驢子而已,卻只吃新鮮帶露水的嫩草,草尖黃了一點,不喫。路過一農戶,魏無羨偷了點麥秸稈來餵它,嚼了幾口,它呸的吐了,活人吐唾沫還吐得響亮。喫不好,便不肯走,發脾氣,尥蹶子,魏無羨好幾次險些被它踢,且叫聲極其難聽。

 無論是作爲坐騎還是作爲愛寵,全都一無是處!

 魏無羨不由得懷念起自己的劍來。那把劍現在多半被哪位大家族的家主掛在牆當做戰利品向人展示吧。

 拉死拽活地跑了幾日,路經一大片村莊的田地。烈日灼灼,田埂邊有一棵大槐樹,槐樹底下綠蔭濃濃,還有一口老井,村民在井邊放了一隻桶和一把瓢,供過路人解渴。花驢子跑到這裏,怎麼也不肯走了,魏無羨跳下來,拍它尊臀道:“你還是個富貴命,我還難伺候。”

 驢子噴他。

 百般無賴間,阡陌遠處走來一行人。

 這些人身背手編竹簍,布衫草鞋,從頭到腳一股鄉野村民的土氣。裏面有個小姑娘,一張圓臉,相貌勉強算得清秀,也許是烈日下走久了,也想過來乘涼喝水,但見樹底下繫着一頭砸蹄亂叫的花驢子,還坐着個塗紅抹白披頭散髮的瘋子,不敢過來。

 魏無羨自詡是憐香惜玉之人,見狀挪了挪窩,挪出一片地,去折騰那頭驢子。那羣人見他無害,這才放心走來。個個滿頭大汗臉頰通紅,扇風的扇風,打水的打水,那名少女坐在井邊,似是知道他存心相讓,對魏無羨微微一笑。

 其一人手裏持着羅盤,望望遠處,低頭困惑道:“爲什麼都快到大梵山腳下了,這指針還是不動?”

 這羅盤刻紋甚是詭異,並非普通羅盤。不是用來指東南西北的,而是用來指兇邪妖煞的“風邪盤”。魏無羨心知,這是遇一家落魄拮据的鄉下散戶了。除了陽春白雪的優渥世家,也有不少這樣閉門自修的小戶。說不定是從鄉下趕來投奔哪個大家族的。反正不像是去赴清談會、花會的。

 領頭的年男子邊招呼人過去喝水邊道:“你那羅盤是不是壞了,回頭給你換個新的。還有不到十里是大梵山了,咱們不能久歇。風塵僕僕了一路,要是在這裏鬆懈,落在後頭讓人搶了先,那不值當了。”

 看來這一行人不是去投奔,而是去夜獵。

 仙門世家稱遊歷四方、除魔降妖爲“遊獵”,又因爲這些東西常在夜晚出沒,亦稱其爲“夜獵”。修仙家族何其之多,然而揚名立萬的來來去去那麼一些。如果不是祖輩積累豐厚,普通的家族想列入位躋身名門,在玄門之博得聲望和尊重,必須拿得出實績。擒下兇殘的妖獸或是爲禍一方的厲煞,家族方能身價倍增,說話纔有分量。

 這本是魏無羨的拿手絕活,可他這幾日在路奔波,闖了幾個墳,沒有獵到一隻分量足夠的,全都是些小鬼。他手頭正差一隻幫他作威作福的鬼將,心下決意也去大飯山碰碰運氣。若是個好使的,便抓過來收着用。

 那行人歇夠了腳,也準備路了。臨走之前,那名圓臉少女從背箱裏拿出一隻半青不紅的小蘋果,遞向他:“這個給你。”

 魏無羨笑嘻嘻伸手去接,那隻花驢卻昂頭齜牙去咬。魏無羨趕緊一撈。見這驢子對這隻小蘋果垂涎不已,福至心靈,用一根長樹枝和一條漁線吊着這隻蘋果,挑在花驢子頭前。花驢子聞到前方蘋果清香,想喫,追着那隻總也差一點點的蘋果,昂頭前衝,竟魏無羨所見過的所有名馬駒都要快,一騎絕塵!

 驢不停蹄,魏無羨很快在天黑之前便趕到了大梵山。直到山腳,他才知道此梵非彼飯。遠遠看去,山形神似一尊心寬體胖的矮佛像,故得此名。山下有一小鎮,便叫佛腳鎮。

 聚集於此的修士遠他想象的要多,各家各門的服色魚龍混雜,在街穿行往來。不知爲何,盡皆神色緊張,見了他這幅鬼樣子也沒空嘲笑理會。

 長街央,有一羣修士聚在一起,正嚴肅說話。似乎意見出入頗大,魏無羨遠遠便聽見他們高聲爭論:

 “……我認爲此地根本沒有食魂獸或者食魂煞,因爲所有的風邪盤指針都沒有異動!”

 “若是沒有,這七個鎮民的失魂之症又是怎麼來的?總不會都是得了同一種怪病吧?在下可從沒聽過這種病!”

 “風邪盤沒指出來一定沒有嗎?它也不過能指個大致的方向,精密不足,不能盡信,也許這附近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撓它指針的指向。”

 “也不想想風邪盤是誰造的,我也從沒聽過有什麼東西能擾亂它指針的指向。”

 “你這是何意?沒人不知道風邪盤是魏嬰做的。可他做的東西又不是十全十美,難道還不允旁人質疑?”

 “我並未不允旁人質疑,更沒有說魏嬰十全十美,閣下何必含血噴人!”

 於是他們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爭吵,魏無羨騎着花驢子嘿嘿哈哈地路過。不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在修士們的脣槍舌劍裏雄風不倒,“逢魏必吵”。若是票選百家人氣最長盛不衰者,他必須當仁不讓。平心而論,那修士說的倒也沒錯,現在修真界通用的風邪盤是他做的第一版,確實精密不足。他原本正在着手改進,誰教沒改完老巢被人搗了,大家也只好委屈下,繼續用精密不足的第一版了。

 喫血肉啃骨頭的大多低階,如走屍;只有較爲斯優雅的高品階妖獸或厲鬼才能夠吸食並消化魂魄,還一口氣吃了七個,難怪這麼多家族都聚集於此。既然夜獵對象非同小可,風邪盤出些差錯也在所難免。

 魏無羨勒住繩子,跳下驢背,把那隻吊了花驢子一路的蘋果送到它嘴前:“一口,一口……呸!你這一口是要把我整隻手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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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挑着蘋果另外一邊啃了兩口,塞回花驢嘴裏。正心痛自己居然淪落到跟一隻驢子分同一個蘋果。後背忽然撞一個人。回頭見是一名少女,雖撞了他,卻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雙目無神,面帶微笑,直勾勾地看着某個方向。

 魏無羨順着她目光望去。那方向一從黑壓壓的山頂,正是大梵山。

 突然,這少女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起來。姿勢狂野,張牙舞爪,魏無羨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名婦人提着裙子奔過來,抱住她哭喊:“阿胭,咱們回去吧,回去吧!”

 阿胭奮力甩開她,臉的笑容,自始至終沒有消退,帶着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慈愛之意,繼續邊舞邊跳,那婦人只得追着她滿街跑,邊跑邊嗚嗚哭泣。一旁一個貨郎道:“作孽,鄭鐵匠家裏的阿胭又跑出來了。”

 “她阿孃真可憐哪。阿胭、阿胭的夫君、還有她的丈夫,沒一個好的……”

 魏無羨東逛西逛,從各路人馬零散的隻言片語裏,梳理出了此地發生的異事。

 大梵山,有一片古墳地,佛腳鎮鎮民的祖墳大多都在這裏,有時也會給無名屍體在這裏刨個坑立塊木牌。數月之前,有一晚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暴雨沖刷,一夜過後,大梵山有一片山土滑坡崩塌了,正是那片墳地。許多老墳都毀了,還有幾具棺木翻出了土,被一道雷電劈飛了棺蓋,連屍帶棺被劈得焦黑。

 佛腳鎮鎮民十分不安,一番祈福,重修古墳堆,以爲擺平過去。誰知,自那以後,佛腳鎮開始頻頻出現失魂之人。

 第一個是一名懶漢。此人窮光蛋一個,平日遊手好閒,當夜因爲打獵被困在大梵山,被山崩嚇個半死,命大無事。回來沒過幾天,忽然娶了個媳婦,大張旗鼓辦了親事,說從此要行善積德,安心過日子。

 新婚之夜他喝的酩酊大醉,躺倒牀便沒起來。新娘子喚他他不應,一推才發現新郎雙眼發直、渾身冰冷,除了還能呼吸,和死人沒什麼兩樣。如此不喫不喝躺了數日,安心入土了。

 第二個便是鄭鐵匠家的阿胭。小姑娘剛訂了一門親事,結果未來夫婿第二天在打獵時被山豺狼咬死。她得知此事後,也出現了前一個懶漢那樣的情況。萬幸,過了一段時間,她的失魂症竟然自己好了。但從此人也變得瘋瘋癲癲,每天笑呵呵地在外面跳舞給人看。第三個是阿胭的父親鄭鐵匠。至今已連續有七人遇害。

 魏無羨琢磨,多半是食魂煞,而不是食魂獸。

 二者雖相差一字,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煞屬鬼類,而獸是妖獸。依他之見,可能是山崩震塌了古墳,天雷劈開了棺木,放出了其安息的陳年老煞。究竟是不是,讓他看一眼那是具什麼樣的棺材、有沒有封印殘留即可。可佛腳鎮鎮民肯定早將燒焦的棺木另埋,把屍骨重新收斂入土了,痕跡必然沒剩多少。

 山得從鎮裏走山道,魏無羨蹬着驢子慢悠悠往坡走。走了一陣,幾個人一臉晦氣地往下行。

 這行人有的臉帶傷,七嘴八舌。天色昏暗,迎面撞個一臉吊死鬼妝的騎驢人,齊齊嚇了一跳,罵了一聲,繞開他匆匆下坡去。魏無羨回頭尋思,莫非是這食魂煞扎手,鎩羽而歸?略一思索,拍拍驢子臀,小跑騎着了山。

 他恰恰錯過了這羣人接下來的怨聲載道:

 “從沒見過這麼霸道的!”

 “那麼大一個家族的家主,用得着到這裏來跟我們搶一隻食魂煞?他年少的時候殺過不知道多少隻了吧!”

 “唉,有什麼法子。誰叫那是江澄。得罪哪位家都不能得罪江家,得罪誰都不能得罪江澄。收拾東西走了,自認倒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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