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不醒的季遇荌,覺得自己墜落到了海底,黑暗,窒息,疼痛,緊緊地裹纏着她。
她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回到了生產的第三天,剛剛從鬼門關被搶救回來的她,恢復意識的第一秒,便趁着醫生與護士不注意的時候,一根又一根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
然後,虛弱地扶着牆壁,佝僂着瘦削的身體,一步又一步艱難的、步履蹣跚的往新生兒重症ICU處走。
生產時遭遇大出血,季遇荌身體裏的血,來來回回換了好幾遍。
凝血功能,差到極點。
抵達新生兒ICU的時候,不止所有的針孔在滴血,她腹部的刀口,鮮血直接滲透紗布,染紅了她的病服。
醫生和護士是根據走廊上,那一排排觸目驚心的血色腳印找到她的。
那時她正跪在新生兒ICU的門口。
白色的重症監護室的門,層層疊疊全是染着她鮮血的手印。
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門。
力氣都用光了,卻沒有人開。
她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兒子而已。
生產後,她便陷在昏睡裏,可是每天進來幫她換藥的兩名護士,聊天的內容,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護士A說:“這女人真慘,孩子剛生下來就沒有呼吸。”
護士B說:“產科主任說,經過搶救,不是恢復呼吸了嗎?!”
護士A說:“七個月的早產兒,肺部發育還沒成熟,本來呼吸就弱,更何況還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我聽說,那孩子哪怕上了無創呼吸機,仍然缺氧。這種情況,孩子有存活機會嗎?!”
護士B說:“你說的也是,吳主任在新生兒ICU,一直在給孩子下病危通知書,這母子兩人真是可憐,聽說連簽字的人都沒有,還是吳主任冒着自己職業前途的風險,幫他們籤的字。”
護士A說:“能不可憐嗎?!我聽急救科的小王說,大人是在靈堂被人發現的,當時身體裏的血都快流乾了,呼吸微弱得好像馬上就要死了,她應該是沒有親人了……”
醫生與護士,要強制帶她回病房。
可是她卻執意待在新生兒ICU門口,甚至向醫生和護士乞求:“不要帶我走,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他一個人待在裏面會害怕。”
她想在這裏陪他。
在她力所能及最近的地方。
每個當了母親的女人,恐怕都一樣,最害怕的,不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孩子找媽媽的時候,自己卻不能陪在身邊。
季遇荌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孩子搶救不過來,那麼,她寧願也死在這裏,陪着一起去天國……
眼前畫面一轉,季遇荌突然回到了北岱山。
沒有滿園的荒草與落敗。
有的,只是讓人望塵莫及、高不可攀的尊貴氣息。
季家,還是那個季家。
有季封然與蘇雅的季家。
季封然在休週末,並沒有去公司上班,他坐在客廳的茶桌前,與平日休假時一樣,正慢條斯理泡着茶。
蘇雅端着水果拼盤,從廚房出來,看見站在門口發呆的她,忍不住皺眉數落:“你作爲裴御城的女朋友,他不願意公開你的身份,你爸爸就數落了下你,你就要賭氣離開,脾氣真是越來越大。還杵在那裏做什麼,趕緊進來喫水果,媽媽切了你最喜歡喫的水果。”
明明季遇荌心裏清楚,這是夢境,季封然與蘇雅早就不在了,但是,胸腔內仍然充斥着巨大的喜悅。
她朝着蘇雅飛奔而去。
緊緊地抱着蘇雅。
她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喊媽媽。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季封然坐在茶桌前沒動,說話的語氣仍然有點不高興:“你是我季封然的女兒,四大家族都寵着的公主,裴御城居然還不正眼瞧你,分明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我讓你不要跟他再有往來,是爲了你好,怎麼你委屈成那樣?!”
蘇雅撫着她的後背,扭頭對季封然說:“你別再說女兒了,好不容易回來,待會兒又被你氣走的話,你晚上睡得着?!她喜歡誰,由着她好了。”
季遇荌咬着嘴脣,不停搖頭:“我不委屈,一點也不委屈,以後我再也不惹你們生氣,再也不離家出走了,我乖乖話,爸爸媽媽,你們不要離開我,再也不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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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遇荌哭得很兇。
蘇雅安撫了好一陣子,然後有些無奈,也有些好笑地說:“小荌,你都是當媽媽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愛哭鼻子。被你兒子看見的話,肯定要笑話你的。”
季遇荌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瞧見拿着小水槍,從樓上蹦蹦跳跳下來的季念承。
季遇荌的腦子有些混沌。
分不清情況。
蘇雅卻突然牽起季念承的手,朝着季封然走去,她回頭對季遇荌說:“媽媽和爸爸訂了去歐洲旅遊的飛機,你一個人帶孩子辛苦,我們順便把承承帶走,你在家好好休息。”
季遇荌的眼瞳陡然瞪大。
她想要把季念承搶回來,但是蘇雅和季封然已經把季念承塞進車廂,關上了門……
……
季遇荌猛然驚醒的時候,是一天之後。
天色,已經黑透了。
此刻的洛城,天地之間,雨水不休不止,整座城市仿若都要淹沒在雨水裏。
她睜開眼睛便焦急地詢問:“承承呢?!我的兒子呢!!!”
此刻,李桐守在她牀畔。
雙目又紅又腫。
季遇荌所有的注意力,立刻落在她衣服上,那團大得誇張,且已經泛黑的血漬上。
季遇荌胸腔內,頓時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李桐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告知她,季念承的真實情況,直到瞧見她情緒失控,這才低聲說道:“荌荌,你……節哀順變。”
“……”季遇荌長長睫毛上,還掛着一顆來不及滾落的淚珠,她呆呆地望着李桐,滿眼的死寂,許久許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桐桐,什麼意思?!”
所謂節哀順變,是慰唁死者家屬的話。
如此淺顯易懂的話,季遇荌卻聽不懂。
季念承的病房,在二樓。
並不高。
窗戶下,又全是綠色的植物。
近日來,一直降雨,地皮鬆軟。
就算被丟出去,最多摔傷。
爲什麼要叫她節哀順變。
李桐看着她哀漠的模樣,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