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雨，細細碎碎，雖然不大，但是每一束都寒凍徹骨。
偌大的帝都，被一層白色的水霧籠罩，深沉又厚重，壓抑得讓人無法喘息。
周立擎回到西岱山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
爲了尋求融資，三天之內，他連續參加六場局，此刻滿身的酒氣，疲憊至極。
黑色轎車即將駛入大門的時候，坐在副駕的管家提醒道：“老爺，季小姐還沒走。”
聞言，周立擎撐開眼皮的剎那，一眼就瞧見：季遇荌撐着一把黑傘，安安靜靜站在周家大門外。
車速很快。
她那具融在黑暗裏染盡深冬寒冷與風雨的瘦削身體，一晃而過，眨眼的功夫，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
周立擎英挺的劍眉，當即深深地擰起來。
他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於心不忍，命令司機把車倒了回去。
原本季遇荌眼底的光，最後的一縷都陡然熄滅，只剩下無盡的灰暗與蒼寂，卻在看見折返回來的黑色轎車時，瞬間又緩緩亮了起來。
“小荌，並非周叔叔冷血，不願意幫你，而是……”此刻的周立擎，眉心深鎖，滿臉的爲難，他話語微頓，轉而說道，“聽叔叔的話，你還是不要待在帝都，明天叔叔託關係把你送回M國。”
“周叔叔……”季遇荌身上的黑色大衣，早被雨水淋溼，寒氣侵入，她嘴脣都凍得一片烏青。她目光既寂然又倔強地望着坐在車裏的男人。
四大家族的統治，在被裴家攻破之前，曾主宰Z國命脈經濟，足有百年。
如此根深蒂固的聯盟統治，最終都歸結於：四大家族足夠團結。
換句話說：四大家族，世世代代關係都極好，走得很親近。
再換句話說：周立擎是看着季遇荌長大的。
四大家族，除了季家得了一個女娃，其他三族，繼承者全是男丁。
不用想，季遇荌在四大家族會被寵成什麼樣。
四大家族的掌權人，都把季遇荌當成自己的女兒對待。
周立擎也不例外。
對季遇荌的疼愛，也是發自肺腑。
所以此刻，看着季遇荌的模樣，周立擎心裏難受到極點。
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你知道周叔叔今天從哪裏回來嗎？！”
季遇荌沒吱聲。
“陳家。”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周立擎的眼底不僅染了些自嘲的笑意，也泛起絲絲的屈辱，“財閥排行第71位的陳家，今天嫡系長孫滿月，我居然託了好幾層的關係，才勉勉強強能進去。小荌，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季遇荌無聲無息捏緊手裏的傘柄。
手指骨節都泛白了。
“這意味着，裴家那邊根本沒有鬆手的意思。在裴家徹底消氣前，你還是別留在帝都再惹得那邊不開心。”
周立擎知道，有些真相着實傷人，但，人，終究是要付出代價，才能蛻變成長。
於是周立擎接着補充道：
“小荌，你知道你父親當初爲什麼倒得那麼快，完全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嗎？！是因爲季家在帝都的豪門圈，一夜除名。”
“你理解‘一夜除名’這四個字真正的含義嗎？！”
“不要說融資，當初帝都的權貴連見你父親一面都不肯，不止帝都，就連依附於Z國的那些聯盟國，也沒有人敢插手季家的事務。”
“周叔叔跟你說句大實話吧，現在的帝都，誰死誰活，全憑裴御城的心情。裴家真正的勢力，太可怕了。以前人家是低調，現在高調起來，連家的人都不放在眼裏。”
“足足五年的時間，帝都的上流圈，但凡有關季家的一切，依舊沒有人敢貿然插手。”
“所以小荌，對於你昨天的請求，周叔叔着實愛莫能助，更無能爲力。”
西岱山這座氣勢恢宏的府邸，曾經有着帝都最明亮最讓人嚮往的璀璨燈火，現如今的大門口，燈光卻是又黯又淡，死氣沉沉的，季遇荌的臉，映在昏暗的燈光下，蒼白如紙。
周立擎觀察着季遇荌的表情，猶豫片刻，又道：“五年前，四大家族勢力瓦解，周家與秦家雖然有幸逃過一劫，但委實活得艱難。我聽說，你秦叔叔想要回國，卻已無可能，因爲，裴家對他動了殺念。而周家……”
周立擎的語氣微微一頓，他轉眸，環顧了下四周，然後喃喃道：“這座祖傳下來的宅子，我怕是也保不住了。”
聽着周立擎的話，季遇荌強忍的眼淚，沒控制住，一下就滾落了下來。
她淚眼模糊地望着周立擎：“周叔叔，對不起，都怪我。”
“不怪你。”周立擎安撫道，“只怪我們四大家族的財力，比不過裴家。”
季遇荌沒再說話。
許久，才低聲說道：“周叔叔，時間已晚，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改天再來拜訪您。”
說着，季遇荌禮貌地對着周立擎鞠了鞠躬，然後轉身撐着黑傘往山下走。
周立擎知曉季遇荌的性子，看似乖乖巧巧，其實骨子倔得很，於是忍了忍，最終還是衝着她的背影，善意提醒道：“小荌，叔叔還是那句話，儘早離開帝都，不要再去招惹裴御城。他，惹不起。”
末了，周立擎又補了一句：“如果當初你沒有選擇衍景，而是跟了他，多好。”
周立擎忘記在哪場聚會聽見的一條小道消息。
也不知道真假。
據說裴家流傳下來的一條祖訓是：繼承者，三十歲才能婚配。
而裴御城二十三歲的那年，便動了迎娶季遇荌進門的心思。
裴父勃然大怒，手執皮鞭，罰他跪在裴氏祠堂裏，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懺悔認錯。
足足四十八鞭。
裴御城整個背被抽得血肉模糊，可見白骨，卻是執拗得半個字都不肯更改。
如果五年前季遇荌沒去M國，也許已經嫁進裴家。
裴家的當家主母，這身份，何其的尊貴耀眼？！
這樣一來，或許，四大家族的榮光仍在。
聞言，季遇荌的步伐猛然一頓。
她回頭望向周立擎的時候，泛笑的眼底有水光波動。
她對周立擎說：“可是，我一點不後悔。”
不後悔跟陸衍景。
不後悔去M國。
再來一次，她仍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哪怕明知裴御城以後會高不可攀，站在雲端之巔，受萬人膜拜。
她依舊毫不猶豫，頭也不回。
黑色轎車已經駛入府邸，即將進入車庫。
但周立擎的心，仍然極其煎熬。
在司機把車倒入車庫停穩後，他沒忍住對副駕的管家說：“明天，你去趟銀行，轉一筆錢在陌生戶頭，然後再託人給小荌送去吧。七百萬，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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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聽了，眉頭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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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看向周立擎，低聲道：“雖然七百萬的確不多，但是周家的資金漏洞實在太大，將西岱山抵押出去，仍然差額巨大。周家在帝都舉步艱難，那些權貴向來捧高踩低，沒有人會對周家施以援手。老爺，其實最關鍵的還是裴家家主的態度。我們根本就摸不清他現在對季小姐的心思。五年前，裴家我們便惹不起，更何況現在還有連家保駕護航。倘若貿然出手，不小心惹到他，周家怕是要徹底玩完了。”
管家的分析，很透徹。
完全是事實。
但是卻聽得周立擎火冒三丈。
他順手就抄起置物臺上的打火機，怒氣騰騰砸在車窗玻璃上。
……
季遇荌出現在裴家別院門口，是在十二月的二十六日，傍晚時分。
一個小時前，她接到了來自M國那名腦死亡孩子母親的電話：“再給你三個小時，我再收不到匯款，直接就把心臟給其他患者，你好好考慮下。”
從西岱山離開，已經是前天的事情。
果然如周立擎所言：整個帝都，不要說借錢，權貴們連面都不肯露。
其中包括曾經季封然不遺餘力扶持過的家族。
可以這麼說，裴家是最後的希望。
裴家總管冷冷瞥了眼被鐵門牢牢攔在外面的季遇荌，神情輕蔑又不屑，鄙夷到極致：“不好意思季小姐，我們老爺正在陪重要客人用餐，怕是沒時間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