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煙以爲會見到元慕飛頹唐悲愁、狼狽不堪的樣子,但她看見他時,他正在靜靜地喝茶。
茶桌上燃着一柱檀香,細煙嫋嫋,他淺嘗一口,杯子移開嘴脣,目光便落在她的臉上。
“慕飛。”她小心翼翼喚了一聲。
他溫和地笑了笑,“你來得巧,茶剛沏好,我給你倒一杯。”
池煙走過去,和他面對面坐下,默默看着他慢慢洗杯,慢慢斟茶,心卻像墜着顆石頭,沉得很。
他的反應並不正常。
人生遭遇如此重大變故,正常人這個階段,人體自我保護機制下的自然反應,恰恰應該是難過,抗拒。
他此時的冷靜模樣,不是不好,而是太快了。
她想了想,柔聲說:“慕飛,網上的關注很快就會過去,人們總是這樣,一個熱點覆蓋另一個熱點,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澄清就是了。”
“嗯。”他把茶輕輕推給她。
“你是元氏的長子,就算現在暫停職務,身份擺在那裏,要我說,分紅照拿還不用上班更好,有錢有閒,去幹你的興趣愛好啊,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
“嗯。”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慕飛,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出來,我今天來,就是來聽你說話的。”池煙輕聲說。
“說什麼呢?”他似乎被問倒了。
“都行。我什麼都想聽。”
“我記憶中似乎也出現過現在的場景。”他側頭想了想,沉默地喝了幾口茶,才接着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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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父親剛新婚,我天天在山裏頭轉悠,他顧不上我,就強制送我去了一家療養院。我絕食,餓到只有100斤,以至於三姨來看我時第一眼都沒認出來。”
池煙安靜地聽着,用鼓勵地眼神看着他,只要一個人還願意說,願意傾訴,那就搭建了溝通的渠道,是好事。
“醫生們束手無策,有一天,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醫生,看到我的樣子,她既不驚訝,也不同情,只是每天拉住我去海邊跑步。開始我不理她,後來受不了,就問她到底是不是醫生,哪有醫生天天讓病人跑步的。她眼睛發亮,說你終於和我說話了。她驕傲地告訴我,她不僅是一個工作多年經驗豐富的醫生,還學了心理學,決定用她獨創的療法醫治我,讓我相信她。”
元慕飛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把池煙面前涼了的茶潑掉,又給她斟滿。
池煙卻凝成石像般,一動不動。
他沒有看她,垂着眼繼續說,“一個月後,她說有事要離開,臨走時告訴我一句話,我始終記着,一直到現在。”
“什麼話?”池煙問。
元慕飛平靜的語氣,“她告訴我,快樂比優秀更重要。”
池煙蹭一下站起身,失聲道:“你,你是,不可能……”
“有一件事情她其實不知道,我爸怕我的事影響他的聲譽,在療養院時用了另一個人的名字,那個男孩不負學業壓力,自殺了。”
元慕飛說完,擡頭看她。
池煙直直瞪着他,顫聲道:“那個男孩的名字,叫楊昕?”
元慕飛神色動容,點了下頭。
池煙用手捂嘴,眼眶瞬間紅了,半晌,壓抑不住的激動從指縫中溢出。
“原來是你!”
大四那年,她被景老師選中到青島海邊一座療養院實習。
在那裏,她遇見了一個叫楊昕的病人,她看到他時,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療養院醫生說他是精神性厭食,家人已經放棄,要求只要保條命就行。
池煙當時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成績優異、熱情樂觀,心想既然傳統療法已經不起作用,不如試試她自創的“代入”療法。
她的“代入療法”是,不追問,不剖析、共感同、共身受。
爲了讓他相信自己,她把景老師的資歷套用在自己身上,每天專門花兩個小時陪着他,眼見他慢慢有了些改變,正趕上她回校畢業答辯。
臨走前,她按照楊昕的病情介紹,告訴他“快樂比優秀更重要”,讓他一定要珍惜生命的快樂,去嘗試,去感受。
一個月後,她再次趕到療養院時,卻被告知,楊昕已經割腕自殺了……
從那時起,她生活在深深的內疚和悔恨中,後悔自己的膽大妄爲,內疚一條年輕的生命葬送在自己的手上。
她放棄了保研名額,放棄了心理學行業,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重新面對生活,畢業後,幹起了最累的外勤工作。
從此不跨入心理行業一步。
現在,當年死了的“楊昕”又活過來了,他沒有死!還好好活着!
在最初的震驚過後,池煙心裏是滿滿的感激和慶幸。
感激他還活着!
“原來是久別重逢啊。”
她拭去眼角的淚水,笑着說。
元慕飛眸光閃爍,“我恢復後,很想當面謝你,我找了你很久,你說你工作多年誤導了我……哪裏知道當年把我從深淵中拯救出來的人,其實是個初出茅廬的學生。”
池煙低頭笑了,“彼此彼此,我也被你害慘了,我以爲自己害死了你,一直有心結,後來也沒從事心理學行業。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爲什麼不告訴我?”
元慕飛垂下眼睛,過了一會說:“我那時狀態不好,吃了很多藥,畫面記憶並不是很深刻,認識你熟悉後才慢慢想起來,要不是現在又發生這些事,我其實也並不打算再說起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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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終於從回憶裏掙脫出來。
彷彿人生的挫折與劫難總在週而復始,他似乎終於被現實的困境提醒,眼神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慟楚,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池煙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老天既然讓我們再次相遇,一定是讓我來幫你的。慕飛,放心,這一次我還會陪着你。”
元慕飛擡頭,定定地看着她,“你真的會陪着我?”
池煙點頭,“會。”
他沉默許久,輕聲道:“我想去一個地方。”
“哪裏?”
“那個海邊。”
……
晨曦穿過錦繡花城的陽臺照進了屋子,“紫薇”對着客廳桌上發出璀璨光澤的東西嘰嘰叫不停。
它覺得那個東西有些刺眼,又有些神祕。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拿起了那件耀眼的東西,默默看了一會,又拿起被壓在下面的一張紙。
如果“紫薇”通曉人類字義,會看見上面寫着幾行秀麗的字——
煜辰:
元慕飛的事情我已知曉,考慮再三仍無法接受,手鐲和卡還你,就此別過。
池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