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年少時
第一幕之蟬時雨。
覺得天塌下來那天,紀昱恆12歲,僅過完生日一個月。
那天放學迴到家,家裏空無一人,他像往常一樣迴到房間寫作業,而後就是慌亂的敲門聲。
打開門,他看到了滿臉是淚的小姨,她幾乎泣不成聲地站在那裏,告訴他,“昱恆,你爸他,他被車,被車撞了……”
他連父親最後一麵都未來得及見,而在出事之前他們才約定,今年過年全家一起去首都看升旗。
追悼會上,來了父親的的很多同學和同事,他們抱著他哭,“昱恆啊,你還這麽小以後你們娘倆可怎麽辦啊?”
他聽得麻木,身體也很冷。
記憶裏父親是個文質彬彬,謙卑溫煦的人。他小家境不濟,上麵有兩個姐姐早年因生病無錢醫治而英年早逝,他是老來得子,為了在村裏出頭從小學習異常努力,那個年代的中專含金量很高,還包分配,父親考上了中專會計專業,後被分配到人民銀行,當時的人民銀行還未納入現在的公務員和事業單位機製,隻能算是個較為穩定的單位。
20世紀90年代,國家進行社會改革,許多國有企業重組,中國出現改革開放第一輪下崗潮,銀行業卻順應時代潮流慢慢崛起,甚至一度成為鐵飯碗,父親也在那時分到了單位的房子,那是他們家的第一套房子。
2003年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成立,(簡稱銀監局),當地新成立的銀監局從人民銀行調選人員,工作一向認真嚴謹的父親有幸被調入,那段時間,人人都誇他們這一家,父母一個在事業單位,一個是老師參照公務員標準,兒子成績又優異,是個幸福美滿的三口之家。
可好日子剛到,就在同年,父親在加班後的下班途中,被一輛酒駕的車撞倒,事後司機逃逸,而父親因為腦部受到重損雖然及時送到醫院搶救卻仍無力迴天,他痛苦又安靜地走了。人人眼中羨慕的一家三口從此失去了頂梁柱,他小小的世界裏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太陽。
母親出於書香門第,年輕的時候從未嫌棄父親的出身,用她的話說,她第一眼就看中了他的人,其餘的都不重要,可父親走後,她雖還是看上去與從前無異,卻再也不會笑了。
年少的他不知該怎樣才能讓母親再笑起來,他變得非常努力,那時他能做的也隻有每次都考全校第一,他要變得強大,強大到可以替父親守護母親。
原本以他在小學裏的優異成績,是可以上c市最好的中學的,但當年新才中學為了提高升學率,打開名聲,小升初的招生組直接找到他家,當場承諾如果他願意進新才初中,可以減免他三年的所有費用。
這個條件對剛遭受了滅頂之災的孤兒寡母而言,很誘人,母親還在猶豫他自己就先答應了,他不想母親為了他太辛苦地補課去掙錢,對他而言,隻要努力在哪裏上學都一樣。
他以分班考試第一名的優異成績進入1班。因為母親是大學高數老師,從小他就對數字十分敏感,初中的數學課他很快就覺得索然無味,上課經常會去做英語,物理化學的卷子,奈何他每次數學都考滿分,包括其他科目也是妥妥穩居第一,所以到後來,他上課老師都不會管他聽不聽,因為他已經是老師們眼中的天才。
而一個月一次的月考與他而言也跟練筆似的,根本沒有難度,他總是會提前交卷,然後每次在學校公布成績時毫無懸念出現在百優生的榜首。
那日,是臨近暑假前的最後一次月考,考場外傳來蟬鳴,他又是快速做完了試卷,第一場考試是語文,翻卷檢查的時候,他驀然注意到這次坐著的桌麵上用鉛筆畫了很多卡通漫畫。
而他的筆落處,桌上用鉛筆寫著三個字,算不上好看,卻也勉強清秀——蟬時雨。
新才中學每次月考的考場都是同年級打亂坐的,教室打亂,座位打亂,這次他坐的教室是12班的,看這畫寫得亂七八糟的桌麵,猜測座位的主人應該是個女孩子。
好像曾經在哪本雜誌上看到過一篇散文,名字就叫蟬時雨,但他不記得作者是誰了。
外麵蟬鳴陣陣,大概是今日的試卷前所未有的簡單,他少有興致地拿起答題卡鉛筆隨手就在那三個字前後添上了書名號。
把光禿禿的蟬時雨三個字變成了《蟬時雨》。
下午的考試是數學,他檢查完準備交卷,看到上午被他加了書名號的三個字並未擦掉,甚至下麵還多了幾個字。
——你也知道這首歌嗎?所以加上了書名號?
他熟視無睹,沒有理會,整理好文具,交卷離開了考場。
第二日,他坐上考位,看到桌麵又比昨天多了一行字。
——《蟬時雨》是我偶像的新歌,如果你也喜歡,我們就太有緣了!
今天他可沒興致了,隻覺得兩條留言幼稚又無聊,現在可以肯定這個座位的主人是個女生了。
第三日。
又多了一行字。
——好吧,神秘人,我叫塗筱檸,這是我的qq6658xxxx,如果你也喜歡我的小破團,可以加我。
窗外依舊有蟬叫聲,也夾雜了一絲悶熱,考完最後一門化學,他發現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他不禁看向桌子上的第一行字。
《蟬時雨》,蟬時雨……
第二幕之初見。
時年初二。
每年的開秋就是學校一年一度的運動會。
他作為班長報名了1200米長跑和4×100接力賽,兩場比賽連著,接力賽在前,為了留存他體力,老師沒讓他上場接力賽而是換了替補,好在替補的實力也不錯,1班在男子組接力賽輕鬆摘得桂冠。
下麵就是女子4×100接力。
他們1班的看台位置正好靠著起跑點,其他班的學生為了找個觀賽好視角紛紛湊過來。
“臥槽,我們班跑道這麽外啊!”不知是哪個班的喊。
然後有女生把雙手靠在嘴邊當擴音器,“12班最棒!xxx加油!xx加油!xx加油!塗筱檸加油!”
賽道上最後一棒的高個女孩像是聽到了同學的打氣,朝看台望來,然後歡快地笑著並踮腳跳晃朝她們揮揮手。
紀昱恆站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
暖陽照射下,她鼻梁架著眼鏡,紮著馬尾笑容恬靜,陽光又自信。
一聲槍響,比賽開始,12班的勢頭很猛,第一棒就搶占了先機,一連3棒都保持了上風。
到最後一棒了,她從同學手中接過接力棒如風一般衝了出去。
“塗筱檸加油!”
“塗筱檸衝啊!”
“塗筱檸你是最棒的!”
看台上一瞬間仿佛變成了12班的後援團,他們的聲音就要壓過了他們1班,1班自然不服,也開始高唿為自己班的女生打氣,兩個班最後一棒的距離隻差幾步而已。
就在離終點越來越近的時候,眼看冠軍就要被12班收入囊中了,她卻突然摔倒了。
全場嘩然,1班超過,瞬間奪冠,1班歡唿雀躍。
“班長,我們又拿了個第一!”同學興奮地用手拍紀昱恆的肩並搖晃著,他嗯了一聲,視線仍落在賽道。
12班的人都紛紛從看台跑過去,一下子都圍了上去,好幾個老師也趕緊過去處理。
不知老師問了什麽,她隻是搖搖頭,然後在同學的攙扶下站起,老師拉過她的手臂,才發現受傷了。隨手招了12班的高個男生,老師似在安排他帶她去醫務室。
那男生看著又高又壯又結實,收到了老師的指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背了起來,然後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醫務室跑。
正值青春期,這種男女同學間的親密難免引起轟動,看台上所有班幾乎都站了起來,吹口哨的吹口哨,拍手的拍手,尖叫的尖叫,一時場麵混亂無比。
“臥槽英雄救美啊!”
“12班這女的叫什麽來著?個挺高,長得還可以哦?”
耳邊是同學們的起哄聲。
操場喇叭裏在喊男子長跑組準備踩點就位,紀昱恆站起下看台,男同學們都簇擁過來給他又按摩,又遞紅牛。
“班長!我們1班橫掃冠軍就靠你了!”
“知道了。”紀昱恆淡淡應著並未接那瓶紅牛。
毫無懸念的,1200百米長跑他得了第一,把第二名遠遠甩在了身後。
下場的時候同學們一擁而上激動地把他拋了起來狂歡。
他沒有著急迴看台,而是站在操場角落喝水休息,順便觀看了一下後麵的男女子800米。
女子800米第一圈大家都太激進,到了第二圈就顯得沒力氣了,跑在最後的女生離前麵一個都差了半圈,她體力漸漸不支,越來越慢,似有要放棄的趨勢。
“xxx加油!”驀的,不遠處傳來一個女聲,剛才那個身影又毫無預兆地落進他眼簾。
她手上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上了藥水。
她不顧自己剛受傷就往操場走,“我要去陪她,給她打氣。”
身邊的女孩要拉她,“塗筱檸你自己才受傷就省省吧,反正我們班800米也拿不了第一了。”
“不行,本該是我去跑的,她是臨時替補我的,800米跑完得靠毅力,無關勝負,這是一種堅持和不輕言放棄的精神,我要去陪她!”她倔強地溜上草坪,從後勤可以待的操場內圈開始陪同學跑。
“加油,我陪你!”她鼓勵著同學,摘下自己的眼鏡握在手裏陪她一道跑,明明自己的腿還有點拐,卻給她堅定的眼神。
同學看著她,點點頭,兩人在操場齊頭並進。
最後,全場就隻剩下她們兩個人了,雖然是最後一名,可她們卻一直在往下堅持。全校所有人仿佛都被這種不服輸,持之以恆的精神所觸動了,大家都開始為賽道上的這兩個女生加油鼓掌打氣。
“加油!加油!加油!”
她們也在眾人的鼓勵聲中衝到了終點。
踩線的那一刻,她的同學體力不支,倒在了她懷裏。
她喘著氣抱住同學,告訴她,“你勝利了!很棒!”
站在不遠處,觀看了全程的紀昱恆把手中最後一點礦泉水喝完。
看台上他又聽到有人在喊“塗筱檸”
他離開的時候順手將礦泉水瓶扔進垃圾桶,腳步沉穩,而先前因為比賽不穩唿吸此刻已經變得平緩。
他把聽到的這三個字跟之前考場課桌上的那個名字在腦海裏慢慢疊在了一起。
塗—筱—檸……
第三幕之心上。
時年初三。
作為優等生,他自然成為學校裏有特權的校幹,所謂校幹就是可以不用參加早操,甚至還要在早操期間監察各個教室有無逃操和晨會的學生。
那周又輪到他,一般他查人都會直接先去教學樓的每層男廁所,因為相比教室,廁所更能抓到人。
果然一抓抓一票,初一初二的好處理,再加上他在學校的名氣,學弟們看到他直接認慫,“紀學長,放過我們吧!”
“班級名字。”可他從來不是個仁慈的人。
一個個登記完,他再去棘手的初三部,推開男廁所的門一股濃重的煙草味撲鼻而來,他跟躲在裏麵抽煙的15班學生撞了麵。
“喲,優等生來了。”為首的那個叫餘暉,是學校裏有名的刺兒頭,典型的不良少年。
他們對他的查崗已經習以為常,絲毫不在怕的。
紀昱恆也懶得跟他們對峙,隻對幾個生麵孔問,“班級名字?”
餘暉把腳邊的垃圾桶一踹,“報你媽啊,你讓報就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紀昱恆也將垃圾桶猛踹了迴去,“沒問你他媽多什麽話?”
兩人劍拔弩張,其他人安靜如雞,沒料到這個優等生跟想象的有點不一樣,好像不是書呆子那掛的。
餘暉覺得倍兒沒麵子,把煙往腳底一扔一踩,“幹嘛!想打架啊!”
紀昱恆沒理他,再看向那幾個生麵孔,“我再問一遍班級名字。”
他們支支吾吾,餘暉揮手一擋,“誰說我餘暉今天就瞧不起誰!”
沒人敢說話了,餘暉朝紀昱恆挑眉,“怎麽樣優等生,你能拿我們怎麽樣?啊?”他囂張地嘲笑,狂妄無比。
“喜歡就待著吧。”紀昱恆沒跟他多羅嗦,隻說了一句就退了出去,裏麵傳來的是他們輕蔑的笑聲。
他從袋中掏出教導主任給他的鑰匙找了找,然後拿出其中一把插進了廁所門。
餘暉好像聽到了鎖門的聲音,警惕地去拉廁所門,發現沒能打開,是被人反鎖了,瞬間恍然大悟,下一秒開始踢門。
“我操你媽紀昱恆!你他媽給我玩陰的!”
紀昱恆收起鑰匙,沒再應聲。
附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眼前晃過。
是她。
她表情有點像做賊,手背在身後還在張望附近有沒有檢查的人。
他們之間正好隔了一個柱子,他站在柱身側,她的角度看不見他,他卻能看到她。
看到四處無人,她溜進了女廁所,很快裏麵就有對話傳來。
“塗筱檸你怎麽才來!我蹲得腿都麻了。”
“你還說呢!你大姨媽來的真是時候,為了給你拿姨媽巾我還逃了早操,還要躲檢查的校幹,像地下遊擊隊似的等人都走光了才到教室給你找,然後再偷偷摸摸過來。”
“行了行了,好同桌,我欠你個人情。”
“喏,你動作快點,我聽現在這音樂才做到第二節,我們還能悄悄溜迴去,應該還沒被老師發現。”
“好了好了,就快了。”
紀昱恆聽完念她們事出有因又是初犯便不打算現身。男廁所裏還在狂敲門,他看了一眼抬步要離去。
“紀同學。”這時搭檔的女校幹檢查完教室也來了。
聽到男廁所裏的敲門和怒罵聲她笑了笑,“你又在廁所裏抓到人了?交給教導主任?”
紀昱恆嗯了一聲,停下腳步問她走不走。
女生跟他搭檔這麽久第一次被他主動搭話,有些意外地點點頭,“走,走的。”便上前一步要跟上他。
隻是兩人沒走出幾步,女廁所裏就有聲響傳來,女生頓步轉身朝後看,她厲聲問,“誰在那裏!”
女廁所裏瞬間安靜了。
女生朝那兒靠過去,再次問,“誰在裏麵?要我進去還是自己出來?”
片刻後,有人走了出來。
紀昱恆微微斂眸,是她且僅她。
“你躲廁所裏逃早操?”女搭檔皺著眉質問。
她低頭不語,卻沒否認。
“班級姓名!”女搭檔不客氣地拿出了紙跟筆。
她垂眸,聲音有點低,如實報上,“12班,塗筱檸。”
再看到她就是在周一全校晨會上,她作為不思進取份子,被公示在全校師生麵前,和臭名昭著的不良少年一道站在國旗下接受點名批評。
教導主任在講台上一個個念他們的班級,學號,姓名。被這樣赤裸裸地被公開在全校師生麵前,是一個學生念書生涯中最丟臉出醜的時刻了,好幾個女生遭不住這般屈辱,都捂著臉低頭痛哭。
“現在哭有什麽用!你們無視學校紀律的時候就該想到今天!”教導主任絲毫沒有因為她們的淚水而心慈手軟,反倒言語更加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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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學校的反麵教材!是學校要嚴厲處罰的落後分子,希望能給在列的每一位同學帶來警示,千萬不要步他們這些差生的後塵!”
而女生中隻有她那一刻像棵孤傲無比的樹直挺地站著,沒像其他人那般掉一滴眼淚。
她倔強又堅強,絲毫沒有因此而低下頭,仿佛也不畏懼台下的任何冷眼和嘲笑。
紀昱恆站在學生代表裏,將她固執的表情盡收眼底。
隻是她不懂,在全校師生裏,還有他知道她是替同桌頂罪的。
她與眾不同,好像不管什麽時候看到她,都不會因周圍的事情所動,她不在乎外界的目光,永遠做著自己,自信陽光又倔強。
他望著頭頂甚好的陽光和光暈下的她,她身上的那道光也慢慢朝他射來,仿佛照到了他在父親去世後封塵已久的黯然世界。
從此,塗筱檸這個名字就默默落在了他心上……